今日京城朱雀大街上十分熱鬨。
驃騎將軍虞平凱旋而歸,聖上龍顏大悅,大肆封賞,命全京城飲酒賞樂三天。
眾人無不歡呼雀躍,高喊聖上英明,將軍威武。
虞平年逾四十,膝下隻有一個女兒,乳名阿照,被聖上封為郡主,賜號長寧。
郡主是全京城寵著長大的,自小生活順風順水,金尊玉貴。這天她正乘著聖上賜給她的金鑾馬車,順著朱雀大街,從城西的練馬場往東行去。
馬車內香氣迷人,虞照坐在紅簾紗帳內,晃晃悠悠地正準備小憩一會,馬車卻忽然顛了一下,虞照身形一晃,清醒了。
一旁婢女見狀,掀簾低喝:“怎麼回事?”
馬車外傳來一陣細微的騷動,還有壓抑的低喝打罵聲,透過紗帳,能看到一個高大身影跪在簾外,沉聲道:“叨擾郡主休息,隻是方才有人撞上了馬車。”
婢女回首去請虞照示下。
虞照隻是懶懶散散靠在軟枕上,她換了個姿勢,手肘搭在小案上,以手扶額。如雲朵般柔軟的寬袖垂下,露出半截瑩白如玉的小臂。
婢女見她無甚表示,眉宇中似有不耐之色,於是再次掀簾,對簾外那人嬌斥道:“什麼人這麼大膽,敢擾了郡主的駕,還不拖下去亂棍打死。”
“是!”那人一抱拳,退身。
虞照揉揉眉心,闔上眼睛,卻聽得外麵突然傳來一陣狂笑。
那笑聲瘋癲至極,一下子衝進虞照耳畔,虞照猛的睜開眼,揉了揉耳下。
婢女連忙喝道:“什麼人?你們好大的膽子!”
外間傳來皮鞭破空之聲,以及抽在皮肉上的悶響,慌亂間有人答道:“就是一個乞丐,郡主莫惱,我們馬上把他趕走。快滾,滾啊!!”
傳來陣陣打鬥聲,那笑聲也斷斷續續的,卻一直頑強的存在。
虞照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視線緩緩移向紗帳。
婢女立即會意,朝簾外道:“都住手!”
外間人立馬停手,可那笑聲卻不曾停。那人笑的撕心裂肺,肝膽欲裂,上氣不接下氣。
他大口吐著鮮血,把自己掀過來麵朝天,他胸口劇烈起伏著。天光鋪灑在他身上,照的他眼泛淚花,照出他一身臟汙。
他卻笑的沒完沒了。
虞照不覺蹙起了眉頭,“乞丐?”
哪有乞丐有這般膽子?
她音色清冷圓潤,如碎玉冰瓦,穿過紅簾紗帳,到達外間人耳畔。
那侍衛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郡主聲音辯不出喜怒,他確是心提了起來,背部隱隱滲出薄汗,“是乞丐,看起來骨瘦如柴,但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直抓著馬車不肯放手。”
“哦?”虞照有些新奇,挑了挑眉,“帶過來,我瞧瞧。”
“這——”侍衛卻有些猶豫,“那乞丐渾身臟汙不堪,恐臟了郡主的眼。”
虞照懶聲道:“無妨。”
侍衛見狀也隻好照辦。但還是恐怕那乞丐臟了馬車,在他身下墊了一層褥子,然後粗魯地把他提起,半身壓在馬車上。
婢女掀起一半紗帳。
紅簾影影卓卓,隱約能看到簾後曼妙身影,卻無人敢多看。虞照慢慢直起身來。
婢女掀的法巧,虞照隻能看到趴在馬車上的乞丐半身,同樣的,也隻有那個乞丐能看到她。
虞照細細打量著他。
他蓬頭垢麵,身上衣服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血汙遍身。他卻忽然抬起頭。
他麵上大半染上鮮血,臉上還有傷口,隻有那一雙眸子十分明亮。可卻不是明亮如星那種,卻似深夜大雪漫天中一盞孤傲的燈。
虞照看到了不甘與決絕。
像是孤注一擲的飛蛾。
儘管他被以一個十分彆扭的姿勢壓著,但他還是頑強抬頭,對上虞照的視線,沒有半分退縮。
虞照暗歎有趣,她輕聲開口,聲音不帶半點溫度:“給我個理由饒了你。”
乞丐盯著她,須臾,開口道:“若我說不呢?”
他聲音十分沙啞,像是枯樹老鴉。
虞照挑了一下眉:“我知道你還不想死。”
不然也不會冒著死罪來攔她的馬車。
乞丐卻低低笑了一聲,他胸腔起伏,吸一口氣,卻被自己嗆到了,突然悶頭咳個撕心裂肺。
邊咳邊笑。
虞照就這麼看著他。
半響,他才自己平複了。他笑著:“你想多了,我並不是有冤屈要你申,也不是下賤到求你憐惜。哈哈哈,我不過就是來看看,這踩在我們頭上的是何等人物,如今一看,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啊,哈哈哈哈哈——”
虞照麵色一下子冷了下來。他狀似瘋癲,一旁人卻看著心驚肉跳,婢女一下子跪倒在虞照麵前,顫聲道:“郡主,他瘋了,還是趕緊拖走吧。”
虞照不做聲。她麵色本就白,如今沉著張臉,更是讓人摸不透情緒。她端坐在金鑾馬車上,屬於貴女的威嚴頃刻間翻滾起來,好像空氣都變得凝滯了。外間的人也紛紛跪下,俯首不敢吱聲。
隻有那一個乞丐還在不知死活的笑著。
仿佛他這輩子都沒笑過一般。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虞照靜靜盯著乞丐。她自小錦衣玉食,從未有人敢對她說這種話,要不是古文裡的“善”被她深深記住了,現在這個人肯定已經被大卸八塊了。
半響,虞照開口問道:“哦?那你以為,應該是什麼樣?”
乞丐笑聲停止了。他默了須臾,似乎有點驚訝虞照沒有當場劈了他。他再次抬起頭,眼底的譏誚卻少了幾分。
“君人者,本應心懷天下,知足自省,身為表率。如今戰亂未止,兵戈仍見,天災不斷,可京城卻這般富庶,上位者乘金鑾馬車,享朱門酒肉。你可知,此乃萬千黎民百姓,以血肉之軀鑄就?!”
他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喊到最後還有點破音,血絲爬上他的眼白,像一隻猙獰的困獸。
虞照身形微滯。近來的確動蕩,但具體事宜卻不是她一個深閨女子能知道的。
虞照深深凝視著乞丐,心底在盤算著什麼。乞丐喊完之後胸腔劇烈起伏,他像是一隻破布一般抖動著身體,眼睛卻死死盯著虞照,雙眼卻慢慢失去光彩。
她頓了頓,“你是……什麼人?”
看這乞丐的談吐,之前一定讀過不少書,可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淪落到做乞丐?他還沒來得及回答虞照,雙眸就完全灰暗下去,他竟是昏死過去。
虞照重新往後坐,靠到軟枕上。她定定思量了一會,緩慢開口:“帶回府中。”
眾人不敢違拗,俯首稱是。有侍衛上前來把他從馬車上拉下去,婢女放下簾子,車輪聲“紮紮”,馬車前進。
虞照闔目養神。
她輕聲對婢女吩咐:“回去查查,這個乞丐什麼底細。”
*
郡主府是當年江南一老先生親自設計的,整個府邸不講究對稱,而是錯落有致,各種小院,亭台,樓邸,花園,曲水交叉排列,倒是彆有一番意境。
虞照側身倚在芙蓉閣美人塌上,一手扶額闔目養神。身側有兩個婢女握著羽扇輕輕給她扇風。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虞照猝然睜眼,眼底一片清明。
就見原本在馬車上的婢女提著裙擺,邁著蓮步進來,先是跪下給虞照請了個安,接著雙手乘上卷軸,道:“郡主,查到了。”
虞照讓她起來說話,她伸手,把卷軸接過來。
是天機坊的人查出來的。天機坊是虞平親設的調查與傳送密令的機構,效率奇高。雖說名義上是皇家機構,但是實際上隻受虞平一人領導。
如今虞平的寶貝疙瘩讓去查一個人,天機坊必然竭儘全力,不到半日功夫,便查到寫好送到府上了。
虞照芊芊玉手搭在卷軸上,卻沒有馬上展開。她兀自思量一會,才垂眸打開眼前的卷軸。
“周最,年二十,孤家寡人,流落街頭。”
虞照凝眸,繼續看下去。
一炷香後,她合上卷軸,閉了閉雙眼,揉揉眉心。卷軸順著纖手滑落到地上,一旁婢女連忙撿了。
原來這周最,原本生活在一個偏遠山村,他父母自小開明,沒有讓他和彆的小孩一樣下地乾活,反而湊錢讓他去學堂讀書。
周最也很是用功,十五歲那年考上了秀才。但自此,也隻是個秀才,他去省城考舉人,卻次次落榜。他從未心灰意冷,打定主意在省城住下,卻在去年忽然接到家裡來信,說老家有富豪看上了妹妹,強要了妹妹,妹妹悲憤欲絕,上吊自殺了。
周最連忙動身趕回家,等他回來後,卻隻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父親。
聽鄰家說才知道,母親接受不了妹妹的死亡,上門討要說法,卻被亂棍打死。父親在田間種地,被一頭突然發瘋的牛撞傷了,躺在床上昏死好幾天。
父親看到站在門口的周最,朝著他伸出手,留下渾濁的淚水。卻在周最還沒來得及碰到他之前,徹底闔了眼。
最後是周最一人辦了四人葬禮。他渾渾噩噩,家中財產也被叔伯瓜分,從此淪落街頭,成為了孤家寡人。
不知怎麼,跑到京城來了。
虞照輕輕吐出口氣,眼底情緒不明。
她可不信,他是無意的。
虞照雖從小生活富足,可畢竟生活在京城裡,父親還是權侵朝野的大將軍,為此,她心眼一向隻多不少。
她知道自己家裡情況,也不是個嬌滴滴的京城貴女。虞平寵她愛她,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幼時曾有人算過一卦,說虞平此生抱負能否成功,都與這個女兒有關。
這句箴言很多人知道,因此,也便有很多人盯著她。
她原本想查查這個乞丐和誰有關,沒想到他除了身世淒慘,竟底細乾淨,不曾和京城這些人有牽扯。
可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放心。
窗外天光順著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折出不同形狀。虞照垂眸看著自己裙擺上那一片天光,半響,輕聲開口,
“把他洗洗乾淨,帶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