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光透過門窗縫隙,在靜謐的屋內共塵埃飛舞,屋外有細微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像在耳邊,又是在隔牆。
宋含真睜開眼,比腦子更快清醒的是痛覺,腳底和膝蓋都穿來刺痛,昨日的慌亂再次在她腦海中浮現。
她靜靜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蒼綠竹紋的蚊帳裡,是一個暗香浮動,幽閉安靜的空間。
她該如何?宋家又該如何?
宋含真以前躺床上時想得最多的是該如何去死,而不令自己的母親和父兄傷心難過,今日卻在想,她如何能讓宋家繼續以前的平靜生活。
或許,隻有如她所願自己死了,宋家眾人才能繼續好好活著。至於親人的悲切,和死比起來,倒是必須要承受的代價了。
屋外傳來更多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宋家眾人應是都醒了,照顧宋雲山,收拾昨日被項英一行人損壞的家具物件,開始忙碌起來。
隻是這忙碌,卻讓人無比難受。以前宋含真聽到屋外這些瑣碎的聲音,便知道是母親在收拾家務或者做些吃食,都是平靜而溫馨的,今日這忙碌,卻透著悲哀和無奈。
宋含真閉了閉眼,穿衣起身。她和往常一樣,將長發梳順,隨意編一股辮子垂在胸前,未著任何配飾,素麵朝天。
光滑的銅鏡照出她清水出芙蓉般純然無暇,嬌豔無比的麵龐,隻是這鏡中美人卻垂著眼皮,眉眼間也透著懨懨。
宋含真打開房門,便看到在院子裡打掃的柳兒。
見到宋含真,柳兒道:“小姐,早食在堂屋擺好了。”
宋含真點頭,卻沒有去堂屋吃飯,而是先拐到了父親宋雲山的房內。
宋雲山今日早早醒了,此時正靠在床頭,杜桂華在喂他喝藥。
宋含真叫了聲“爹娘”,走上前看宋雲山的臉色。他氣色看著比昨日好了些,昨日他氣若遊絲,今日看著有了些精氣神。
杜桂華一邊喂宋雲山喝藥,看宋含真過來,一邊關切地問道:“真兒,你的腳和膝蓋還疼得厲害嗎?”
其實宋含真今日膝頭比昨日還痛,但她不想杜桂華不止要操心宋雲山,還要分心照顧她,便道:“好多了,我自己塗了藥油。”
宋含真看著杜桂華紅腫的雙眼,便知她昨晚沒有睡好,但此時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便看著宋雲山道:“爹,你今日好些了嗎?”
宋雲山喝了口藥,腹部疼痛難忍,卻還笑著道:“彆擔心,爹沒事。”
說了幾句話,杜桂華猜到宋含真還沒吃早食,便催著她先去吃飯:“你先去吃飯,不吃可不行。”
宋含真聽話地走了,她到堂屋坐下,宋複真也正在吃飯。宋複真昨晚幾乎一夜未睡,杜桂華早上去替了他,他才出來。
見宋含真坐下,宋複真盛了一碗粥遞到她麵前,也沒有多話。
宋含真吃了幾口就吃不下,她放下碗,問宋複真:“哥哥,你今日要去縣衙嗎?”
聽到宋含真有此一問,宋複真也不驚訝,他點點頭,他妹妹其實一向聰明。
宋複真正是準備吃了早食就去縣衙報官的。
宋含真道:“哥哥,你覺得知縣真的會管嗎?”其實,宋含真原本想說的是,知縣肯不肯管。
宋複真舀粥的手停了一下,他不是什麼天真無知之人,他知道官員大多相護,隻是他彆無他法,隻能寄希望於知縣不會坐視不理。畢竟宋雲山和他,也都有秀才在身,不算真正的白身。
宋複真默默喝完了一碗粥,放下碗對宋含真認真道:“真兒,我相信這世上,還是有公道的。至少,我們要親手去爭取,才首先有資格說公道。”
看著自家哥哥,宋含真眼眶微濕。她的哥哥和父親一樣,寬厚善良,相信公道;而除此之外,他還勤學向上,胸懷抱負,心中充滿熱血。
可是,這個世道,真的會如他所願嗎?無權無勢之人,談論公道都像是在說一個引人發笑的夢話,費儘力氣最終卻可能隻會令那些弄權之人譏笑。
看著眼神堅定清明的哥哥,宋含真又覺得,或許是自己太過悲觀,她不喜歡這個世界,所以不像哥哥那樣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
最終她沒有再說什麼,看著宋複真出了門。
宋複真今年才十九歲,月白長袍襯得他挺拔蔥翠如筆直的鬆,讓人看見他便覺得他朝氣端方,如清風朗月。
他堅定地走向他認定的公道。
直到再看不到宋複真的身影,宋含真才回身進屋。
她站在院中看著淩亂的花草,前幾日結了花苞的菊花已零落成泥,曾經滿是地瓜甜香的小院,突然滿地狼藉。這些與往日截然不同的一切,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宋含真,他們有多麼無奈。
宋含真再次到宋雲山房中時,他已經重新躺下睡著了。杜桂華坐在床邊看著他發呆。
放輕腳步走進去後,宋含真拉起母親的手,輕聲問道:“爹又睡了?”
杜桂華拉著她在身邊坐下,看著宋雲山道:“你爹可受了大罪了,他說自己好多了,其實身上疼著呢!”
宋含真也看向宋雲山,他睡著了也皺著眉,似乎在忍受著什麼,細看之下,他的頭發似乎也在一夜之間白了許多。
宋含真眼中濕潤,眼淚又要湧出眼眶。
小時候她不肯哭,懶得哭,不想活,現在卻看到宋複真獨自去往縣衙的背影想哭,看著躺床上都不安穩的宋雲山想哭,看著杜桂華紅腫的雙眼也想哭。像是要把她小時候不肯掉落的眼淚,都在如今還給她的至親骨肉。
到了如今,宋含真反而又不能死了。
若她死了,宋雲山的傷就像是白受了。
若她死了,就像是背叛了一心相信世間有公道的宋複真,更像是辜負了杜桂華十七年來無私無悔如山般沉重的愛。
宋家一時之間處在淒風苦雨中。他們就像駕駛著搖搖晃晃的小舟,在驚濤駭浪中苦苦支撐,找不到前路的方向。
而明池縣衙中,知縣原本困得睜不開眼,在看到衙役慌慌張張拿著一塊牌子進來後被嚇醒了,怒道:“跑什麼跑什麼!衙門重地,你這樣子,如何服眾?”
那被嗬斥了的衙役,顧不得什麼儀態,他一溜煙跑到知縣麵前,將手裡的一塊玉牌遞給他。
知縣見他喘得說不出話,一邊接過他手中的玉牌,一邊狐疑地看著。這玉牌由整塊的和田玉雕成,中間刻著一個“陳”字,玉白無一絲雜質,入手潤澤,這是塊好玉。
但現在不是看玉好不好的時候,知縣還是沒覺得這玉牌有什麼古怪,便問道:“從哪裡來的?”
那衙役剛平穩了喘氣,趕緊道:“外麵來了兩個年輕人,其中一人把這玉牌遞給我,說他家主人姓魏。”
衙役其實不認識又是陳又是魏的人,但他知道,魏是國姓,不管是誰他都惹不起,他不敢耽擱,趕緊拿了玉牌進來通報。
“姓魏?”知縣看著玉牌上的“陳”字,魏是國姓,那這“陳”?知縣撓著頭仔細想了想,他在這江南小城安逸慣了,平日裡要操心的事不多,腦子也有點鈍,“魏陳,陳魏……”
“啊,陳魏,年輕人,陳國公魏穆?”想到這裡,知縣一拍腦袋,拿起桌上的烏紗帽就往自己腦袋上套,生怕套慢了以後再也戴不上這帽子,然後立馬拿著玉牌朝外麵跑去。
衙役在後麵跟著,一邊跑一邊問:“大人,哪個陳國公?”
“咱們大梁還有幾個陳國公?就這一個,不是天家血脈卻姓了國姓,年紀輕輕就是超品國公,還有誰!”知縣一邊跑一邊罵:“你這蠢貨,怎麼不早說?”
衙役也委屈,他不過是個小蝦米,哪裡知道什麼陳國公!
知縣和衙役跑到縣衙門口,果然見到站在門外的兩人,便是那阿廣和魏穆。
知縣正了正頭上的帽子,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才笑著拿出玉牌雙手恭敬地遞到長身玉立的青年麵前:“可是陳國公?下官眼拙,有失遠迎,還請陳國公見諒。”
接過知縣手中的玉牌,魏穆“嗯”了聲,便徑直往縣衙裡走去。
知縣跟在他身後,看著身材頎長,麵容清俊的青年,原來這就是陳國公魏穆。
據說魏穆祖父本是開國皇帝梁太祖身邊無名無姓的馬夫,後來在亂世中和太祖出生入死,幾次三番不顧自身性命救下太祖。等到大梁建國後,這馬夫就被賜了國姓魏,還被封為陳王,死後也陪葬在梁太祖身邊。
然後是魏穆的父親,自小便被養在宮中,和大梁第二任皇帝梁太宗同吃同睡,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繼承了其父的陳王封號,死後也陪葬在梁太宗身邊。
到了魏穆這裡,他已故的父親在臨死前,不肯讓皇帝再破例將魏穆冊封為陳王,而是讓他依例降爵受陳國公之位。
魏穆父親這一招,不止讓大梁的皇帝熱淚盈眶,還讓一直覺得陳王盛寵太過的一眾朝臣閉了嘴,可謂是一箭雙雕。
魏穆父親死後,魏穆也和他父親一樣,自小在皇宮中長大,和當今天子也親如兄弟。要說現如今天子最信任的人,滿朝文武都隻會指向魏穆。
魏穆這一家三代的盛寵不衰,三代皇帝信任有加,也算是上是烈火烹油,如日中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