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5日。
我在酒店附近的商場漫無目的地閒逛。偶然發現遠處有個人背影與林染十分相似。我瞧見她後就一直遠遠地跟著。不時裝作係鞋帶蹲下身子,或者側身看櫥窗裡的東西。
雖然身形相似,但穿著紫色長裙,頭發是直發,氣質截然不同。我很想繞到她前麵看一看,然而忍住了衝動,偷偷跟在後麵。
跟著她走了很遠的路,從商業區走到了偏僻的住宅區。是帶院子的獨棟大彆墅,住宅區拐彎極多,人很少,我刻意地保持不會跟丟的極限距離。然而拐彎在某處突然變得密集,我看著眼前三個岔道陷入迷茫,突然後頸一陣劇痛。
醒來時,是陰冷無光的地下室。
我被繩子捆綁在鐵椅上,眼前一個電視屏幕,頭頂一個喇叭,門上一個監控,除此外什麼家具都沒有。
“有人在?”我問。
喇叭發出一聲尖銳的嘯叫,嘯叫聲在空蕩的地下室回蕩一會兒,喇叭裡麵傳來那俏皮的聲音。
“太讓我失望了!本來想了好多種方法抓到你,沒想到你這麼不爭氣。”
“酒店裡有竊聽器?”
“當然啊,聽到你們的計劃了,簡直一塌糊塗!”
“準備把我怎麼樣?”
“過程太無趣了!不如我們來做個遊戲?”
“什麼遊戲?”
“二選一的遊戲。”
電視屏幕突然亮了。屏幕左右各一張照片。
左邊那張,林染的小臂處有一道深深的刀痕,整個胳膊都被鮮血染紅。
右邊那張,林染被捆綁在水泥柱上,旁邊一個女人帶著麵具,拿刀抵在她脖子上。
“二選一?”我問。
“選你死,還是林染死。”
“都不選呢?”
“沒有這個選項哦!都不選就等於選擇讓林染死!”
她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如果我選自己死,你會把我怎麼樣?”
“我會給你個體麵的死法,讓你找個舒服的方式自我了斷。”
我陷入沉默,她耐心的等待我回答。
“做決定之前讓我見見林染。”
“有必要?”
“如果她已經死了,我選擇自殺豈不是很愚蠢?”
“唔,好吧,倒也有道理。”
喇叭中斷。大概過了十幾分鐘,電視屏幕裡麵出現監控的畫麵。
林染被手銬拷在椅子上,穿著藍色長裙,小臂上纏著繃帶,手緊緊握著,嘴上貼著黑膠帶。她一動不動,但從胸口的起伏可以看出還活著。
“讓她和我說說話。”
沒有回複。五分鐘後,監控斷掉,又過了一會兒,喇叭再次響起。
“喂,看到了吧,她還活著。”
“你又不讓她說話,我怎麼知道她是林染還是林半夏?她們兩個應該都被你綁架了吧。”
喇叭那頭沉默許久,似乎在思考我的話。
“好!等著!”
過了十分鐘,電視亮起。裡麵的人蹲坐在地上,一隻手被拷在鐵杆子上。她穿著黑色大衣,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地麵。
五分鐘後,畫麵截斷。過了一會兒,喇叭響起。
“看到了?”
“剛剛那麼久去做什麼了?”
“管那麼多?反正林半夏和林染都在我手裡,你是想自己死換她們活,還是讓她們死?”
“我死了,不怕林染她們去告發你?還是說根本沒打算放過她們。”
“她們不會告發我的,畢竟告發我相當於。”她的聲音猛地中斷,“喂!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
“畢竟事關我的生命,死倒是不怕,就是害怕白白浪費了。”
“我可以向你保證,你要是自殺了,我絕對會放過林染和林半夏。”她的聲音頗為遲疑,像是在認真思考怎麼才能說服我,“雖然我這麼說你可能不信,可是...”
“我信。”
“誒?這你都信?”她明顯愣了一下,“雖然很想說傻子才信,但從我的立場來說,你信最好。我是真的真的會遵守諾言!”
“我當然信啊。紫花地丁共用一個容器。殺死她們相當於殺死你自己,不是嗎?費這麼大功夫,在那裡演來演去,不就是想讓我死?隻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非要我死不可?”
“你知道了啊。”她聲音中的俏皮勁瞬間全部消失,隻剩冷冰冰的漠然,“你不死,我就會死。”
喇叭關閉了。很快,門外傳來下樓梯的腳步聲。隨後,金屬鑰匙和門鎖對接的乾澀聲響在夜裡蕩開。穿著黑色大衣的女人進入,她戴著黑色手套,手中提著短刀。
“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我問。
她在我麵前停下腳步,語氣冰冷。
“廢話真多。”
“怎麼稱呼?”
“林戚。”
她用刀尖挑起我的下巴,接觸的地方傳來冰冷的刺痛感。
“考慮好沒有?你死,還是我們死?”
“為什麼非要死呢?我不過和林染談了個戀愛,為什麼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我討厭男人。一想到這具身體會和男人接觸就惡心的要死。”
“是因為那個案件?”
“看來你調查了不少。”她嘴角扯了個微小的弧度,似笑非笑,“不過想必就隻知道個表麵。”
“那真相是?”
“真相?為什麼想知道真相?”
“想更了解林染。”
“現在了還關心這些?”
“不關心林染的話,我會來這兒冒險?”
她嗬嗬一笑,臉上沒有任何堪稱表情的表情,眼睛在看我,卻仿佛在眺望極為遙遠的事物。
“十多年前,一個電閃雷鳴的晚上,所謂的父親酒後想性侵半夏,媽媽阻止他,結果被連續捅了十幾刀。他繼續性侵,身上沾滿媽媽的血。我和林染就是那時候受到刺激誕生的人格。林染承擔了大部分母親被殺害的傷痛,我主要承擔被侵犯的那部分。”
“被侵害時,我找到機會,撿起刀,狠狠捅在他的頸動脈。”
月光從小窗進入,她把短刀放到月光下欣賞一會兒,然後狠狠朝下一刺。
“就像這樣!”
她笑聲尖銳,身體亂顫,狀若癲狂。
“血像噴泉一樣噴出來!噴到天花板上,噴到我臉上,美極了!”
她舔舔嘴唇,閉上眼睛,看上去是沉浸在回憶的畫麵中,不可自拔。
許久,她睜開眼睛。
“從那之後,我就極端厭惡男人!我承擔許多負麵記憶,有嚴重的暴力傾向和自毀傾向,但我心底不願意傷害她們,就一直沉睡著。積壓的負能量太多時,我就會出現,狠狠破壞一些東西,把情緒宣泄出去後就繼續沉睡。”
她走近,俯視我,眼神困惑。
“我是萬萬沒想到林染會談戀愛的。那晚電閃雷鳴,大部分人格都害怕雷暴。她一個隻在暴雨天出現的保護者角色,為什麼能談戀愛?一年到頭也沒幾次雷暴天,她情況又這麼特殊。難以想象。”
“那晚你送她回家,她一方麵覺得身體不完全屬於她,一邊又被情欲催動。於是控製不住情緒,人格不穩定,多種人格爭奪主導權。那時我本來想出來看看的,然而她強行穩定下來。她後來在每個房間塞了信,半夏那邊應該塞的是磁帶。她把情況說明了,征求大家的意見,我看到後惡心的吐了出來。”
“一想到這具身體被男人觸碰,親吻,甚至可能更進一步,我就難受得要瘋掉!太惡心了!惡心得想把自己的皮剝掉!”
她猛地靠近我,掐著我的脖子,緩緩用力。我心臟劇烈跳動,腎上腺素激增,氣息紊亂。
“然而為什麼是我死?我厭世一直主動沉睡,是因為半夏和林染等人格就像我的親人一樣,我不想破壞這具身體,不想就這樣殺死她們!所以不如讓你死掉!你死了,林染就不會再去戀愛!”
那手逐漸勒緊,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彎曲掙紮,手指不聽使喚,雙腳亂蹬。拚命呼吸,然而一絲空氣都沒能吸入。
我掙紮的力氣逐漸減小。那漫長絕望的時間裡,我後悔自己對事情的嚴峻程度有所誤判。不過大概我死了,也沒幾個人會難過。而想到林染能活下來,覺得自己死的也算值。可一想到同林染連道彆都沒有,再也見不到,我十分悲哀。眼淚不由自主流了出來。
氣管仿佛真空狀態,肺泡竭力尋求氧氣,腦袋昏沉,意識和身體斷開鏈接點。
下一刻,氧氣咕嚕嚕湧進來,肺像海綿遇水般飛速膨脹,我拚命呼吸,發出用力推拉風箱的聲音。
意識回歸,重新感應到四肢。視線不再模糊,看見她一臉厭惡地摘掉手套,扔到地上。
“沒控製住,差點殺掉你。”
我努力呼吸了好一陣兒,嗓子疼得像含著刀片。
“萬一其他人格去談戀愛呢,你要全殺掉?”
“你是覺得大家很樂意和多重人格談戀愛嗎?”
“但這身體很好看。”
她低頭打量一下自己的身材,冷笑一聲。
“這不勞你費心。這身體基本由四個人格掌控。半夏幾乎不與人接觸。表人格對戀愛沒什麼興趣,即使有興趣,她性格軟弱,見到你死亡這樣的惡性事件,必定不會去嘗試了。其他人格出現的時間次數還不如林染,沒時間談。我就更不會談了。”
四種主要人格。我花了一小段時間認真分析了現狀。
“那如果我和林染分手呢?”
她皺著眉頭看了我很久,大概是認真思考我的提議,然後她搖搖頭。
“彆想著騙我。林染出現的時候,我根本不會知道她做了什麼。你所做任何承諾都無效,我無法信任你們。”
“談戀愛付出生命太不值得,現在我覺得分手更合適,這麼合理的理由不認可?”
“無法相信。不過你大可以分手,一走了之。我自殺就好,就我個人而言,是很想死的。要不是考慮到半夏她們,早一死了之了。”
“你剛剛為什麼不直接掐死我?”
“你得去自殺,我不要坐牢,坐牢還不如死了。”
“那為什麼要特意來聖靈群島?”
“傻啊!我幾乎是你社交圈唯一的人,要是你自殺,我必然要被問話。萬一被訓話時林染突然出現自爆怎麼辦?可要是你在澳大利亞自殺,我們行程什麼的根本不挨著。即使回國後被調查,在此之前我也有很長的時間來和林染分析利弊,讓她冷靜下來。”
“你把我想的也太好了。”我歎了口氣,“讓林染出來,我和她說說話。”
“不行,她肯定會放你走,那我最後隻能自殺了。”
“我不走。”
“我不信。”
無話可說。一股十分滯重的沉默襲來。地下室安靜得猶如置身於宇宙的真空中。
我們對視著沉默了相當長的時間。
她突然從口袋掏出牙簽,抵在右手食指的指甲縫,另一端頂著掌心。用力握拳。
“啊!”
她發出尖細且響亮的□□,痛的彎下身子,手耷拉著不停擺動。因為手指的抖動,牙簽此刻也在不停地搖擺。搖擺了一陣兒掉在地上,鮮血從傷口慢慢地湧出來,滴在地上。
“你做什麼!”我驚愕大叫。
“出來的時間太久了,心情不好。”
她喘息了一會兒,提起耷拉的手,又從口袋抽出一根牙簽,她的手捏著牙簽不停地抖動。我此時才注意到她的指甲已經傷痕累累,我之前沒仔細看,還以為是塗了紅指甲油。
我無奈一歎,大吼一聲。
“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一些吧!”
牙簽掉到地上,林戚側過頭,用看傻子的目光看我。
“彆做夢了,今天沒雨。”她說。
我搖搖頭。
“你聽。”
門外傳來轟隆隆的雷聲,還有暴雨聲。
“怎麼會?”
她頓時驚慌失措,捂著耳朵跑到牆角蜷縮起來,渾身像篩糠般抖動,好似誤入陷阱的麻雀不停地撲打翅膀。指尖的血順著耳廓流到臉頰上。
一分鐘後,她放下手,表情茫然。
“林染?”
我輕聲呼喚她。她抬起頭看到我。
“和希?”
她幾步跑過來,解著我身上的繩子。看著她虛弱卻認真的神情,我心底湧上無數柔情。
繩子解開後,我握住她的手,一個一個看那傷痕累累的指甲。
“疼嗎?”
“好想你。”她說。
我們緊緊相擁,雷雨聲的沉悶回響籠罩著我們。
“開門啊!”
門外傳來調酒師的聲音。
我牽著林染,過去打開地下室的門,門外佇立著一個巨大的音響,調酒師胳膊搭在上麵。雷雨聲正是從裡麵傳來。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給我整困了都快。”
林染看著那碩大的黑音響噗嗤一笑。
“虧你想的出來!”
“猜到會有監視,假裝和他吵了一架。林戚果然上當了。”我說。
“因為我演技高超。”調酒師得意地邀功道。
林染此時卻麵露愁容。
“林戚的力量太強大,即使你一直播放雷雨聲,她花些時間也能壓製我。”
“大概多久?”我問。
“兩小時。”
時間緊迫,我當即把剛剛從林戚那得到的信息說了一遍。林染聽完若有所思。
“前些日子看到她的自殺計劃,加上身上多處自殘痕跡,我們幾個都很驚慌。可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就被她強行壓製了。沒想到她計劃這一切是為了殺你。”
“不過......”林染沉吟一會兒,“林戚這些計劃顯然都是在騙人,想騙你自殺。你直接走就好,她不會真自殺的。”
“我覺得你顯然在騙我。”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她歎了口氣。
“這是我們人格之間的矛盾,不想把彆人卷進來。”
“彆人?我明明是你的雨天情人。而且這事很明顯與我有關。”
“那又怎樣?你真的要去自殺?不如讓我賭一賭!”
“一定還有其他辦法。”我說。
討論無果,我們牽著手走出地下室。上了樓梯,眼前出現開闊的青草地。草沒過腳踝,泥土鬆軟,是讓人想在上麵散步一整晚的草地。
夜風微涼,我們在前麵踩著草地,調酒師推著音響跟在後麵。
“想來想去,隻想到一個辦法。”林染說,“其實你應該也想到了吧。”
“可我實在不喜歡這個結局。”
“那我們死上一個?我才不要。”
“你那樣和死了又有多大區彆?”
“區彆很大。”
音響裡的雷雨聲單調地重複了幾遍後,調酒師氣喘籲籲地撂挑子不乾了,說是音響在泥土上不好推。
於是我們躺在草地,聽著音響裡的雷雨聲,一同仰望月亮。天空一朵雲沒有,習習微風攜著月光冰涼涼地輕拂在我們身上。
“林戚的確想殺我。可如果選你的辦法,她也一定樂見其成。”我長歎一口氣,“她根本就是立於不敗之地啊。”
“她自毀傾向是真的,自殘是真的,人格力量上的絕對優勢也是真的。我們哪裡賭得起?”
一陣兒大風刮來,草矮了半截,兩隻小雀怯生生地從草地上振翅飛起,飛過我們的頭頂。
“不會討厭我?沒乾脆利落地為你而死?”我問。
“你要是乾脆利落地為我而死,我討厭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