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日
我在提前訂好的飯店,第一次見到半夏。
她穿著黑色大衣姍姍來遲。服務員領著她坐下時,我心底著實嚇了一大跳。心想不愧是孿生姐妹,模樣真像。
“想吃些什麼?”
知道她閱讀障礙,因此我沒有遞給她菜單。
“西蘭花,生菜,豆腐,青菜,蘿卜。”
“素食主義者?”我試探地問了句。
她搖搖頭,“隻是愛吃菜。”
等菜期間,我絞儘腦汁找了許多話題。當第九個話題被半夏用簡潔的話語無情終結,我放棄尋找話題,轉而觀察起她。
雖然模樣相似,但二人還是很好區分的。
林染燙了卷發,時常掛著淡妝,喜歡藍色的衣服,總是在笑。半夏一頭直發,沒化妝,一身黑色,麵無表情。
二人神態舉止也截然不同。最不一樣的,是眼睛。林染眼睛如她性格一般活躍跳脫,喜歡四處亂看。半夏眼睛極為有神,時常隻盯著一處。
在我久久觀察她時,她抬起頭。
“姐姐很喜歡你。”
突如其來的發言讓我猝不及防。她直直地注視我,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想從我臉上尋找到什麼。
我抿了抿嘴角,並沒有飯粒。
“我也很喜歡她。”
“你對她很重要。”半夏說。
“她這麼和你說過?”
“沒有。”半夏搖搖頭,“但我們知道。”
“你們?是兄弟姐妹們?”
“還有其他家人。”
“唔。”我感覺臉十分熱,於是喝了很多水。
“你想和姐姐□□。”
我差點把剛剛喝下的水全噴出去。然後就這句話是陳述句還是疑問句判斷了一會兒,發現並無多大區彆。
我咳嗽一聲。
“我身體健康,擁有正常健康的欲望。和你姐姐感情很好,你姐姐又十分漂亮。”
“明白。”半夏低頭思考了一會兒什麼。“我們明天可以見。”
我默念了兩遍,意識到她是在問我。
“和你姐姐說過了?”
“姐姐知道。”半夏說。
晚上臨睡前林染打來電話。
“今天表現的還不錯?”
“聊天進行的十分困難。”
“明天繼續。”
她說著就要掛斷電話,我急忙叫停她。
“要見多少次?讓我心底有個數。”我說。
她在電話那頭沉吟一會兒。
“那孩子和你很像,不覺得?”
“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
“她因為閱讀障礙的交流問題,沒能交到朋友。加上一些過去的事情,誰也不信任。現在總把自己關在漆黑一片的屋子,不肯出門。這種孤獨感,你是理解的吧?”
我回憶起每天彈琴不與人交流的童年,和被人孤立冷落的初高中時期。
“理解。”
“那作為未來姐夫,可以多陪陪她?”
我認命般地“嗯”了一聲。話都說到這份上,沒法不答應。
“那明天繼續。”林染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除去和林染的七次電話和三次約會外,我那個月的所有空閒時間都在陪半夏。
剛開始找不到事做,隻是一起散步,吃飯。後來最常做的事變成了讀書給她聽。
她因為閱讀障礙不能看書,剛好我喜歡看書,就買來一些想看還未看的書,邊看邊讀。
這個娛樂方式三方都很滿意——第三方是林染。
為了我們的幸福好好努力!林染多次在電話中這樣鼓勵我。
搞不懂。不過就這樣不明不白著吧。反正遇到林染後,很多事都不明不白。
2014年12月31日。
半夏中午來到我家,一如平日穿著黑色毛衣和黑色長褲。沒有化妝,沒有戴任何首飾。
我做了好幾道素菜招待。飯後我倒了兩杯熱牛奶,坐在沙發上,讀川端康成的古都。
半夏坐在我身側,雙手環繞在杯子底部,像舔食牛奶的小貓一般,默默地喝熱牛奶。
『
......
在樹乾屈曲處的稍下方,似乎有兩個小窪,紫花地丁就長在兩個窪眼裡。而且,逢春必開。自千重子記事時起,樹上便有這兩株紫花地丁了。
上麵一株,下麵一株,相距一尺來遠。正當妙齡的千重子常常尋思:
上麵的紫花地丁同下麵的紫花地丁,能相逢不?這兩枝花彼此是否有知呢?說紫花地丁“相逢”,“有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每年春天花開不過三五朵。可是,到了春天,就會在樹上的小窪眼裡抽芽開花。千重子在廊下凝望,或從樹根向上看去,時而為這紫花地丁的“生命力”深自感動,時而又泛起一陣“孤寂之感”。
“長在這麼個地方,居然還能活下去……”
到店裡來的顧客,有讚賞楓樹長得美的,卻幾乎無人留意紫花地丁開花。蒼勁粗實的樹乾上,青苔一直長到老高的地方,顯得格外端莊古雅。而寄生其上的紫花地丁,自然不會博得彆人的青睞。』
半夏的嘴唇短暫地離開杯口。
“紫地花丁不會相逢,不會有知。隻能孤零零生長著。”
“紫地花丁不可能認識到另一朵的存在?”我隨口問道。
半夏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
“借由楓樹知道。”
“楓樹?”
“楓樹是容器,容器需要填充,紫地花丁是填充物,或者說寄生物。寄生對楓樹造成影響,紫地花丁借由這些影響,得知另一朵的存在。”
熟悉的容器論。我喝了口熱牛奶,翻到下一頁。
『
......
橋上不如馬路上那麼亮,人群熙攘,把他們隔了開來。儘管如此,秀男居然認錯人,苗子仍感到不解。
雙胞胎生在一份人家,一視同仁,同樣撫養,自是不易分辨。但是,千重子和苗子長在不同地方,生活境遇截然不同。苗子甚至以為,眼前這個人或許是近視也難說。
』
讀到這兒,我想到半夏和林染那截然不同的性格。
“你和林染是一起長大的?”
半夏搖搖頭。
“不算一起長大,但也不算分開。”
那到底算哪一種生活?我想象了一會兒,腦袋裡生不成具體的圖像。
“可以說的具體些?”
“紫花地丁。”
“紫花地丁?”我皺起眉頭。
“我和姐姐都是紫花地丁。”
“那楓樹是誰?”
“我們共同的容器。”
又是容器論。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理論的重要性。
我合上書頁。
“容器具體是什麼?可以說的明白一些?”
半夏搖搖頭,把身體微微前傾,輕輕咬住杯沿,麵孔躲進了筆直的長發。
“能不能和彆人說。紫花地丁無法就此事得出統一意見。”
我隻好重新翻到那一頁,繼續讀。
『
......
今晚,天井裡那盞基督雕像燈也點亮了。大楓樹窪兒裡的兩株紫花地丁,隱約可見。
花已凋落。上下兩株細小的紫花地丁,不就是千重子和苗子麼?兩株花似乎各據一方,可是今晚不就相逢了麼?千重子望著薄明微暗中的兩株紫花地丁,不禁又酸淚欲滴。
』
“凋落的時候會遇見。”半夏突然說。
半夏書評的重要性已然在我心中上升好幾個等級。我把她的話細細琢磨了一會兒。
“發生過?”我問。
“前段日子,一個調皮的凋落了。還有很多正搖搖欲墜。”
“就像那顆梧桐一樣?”
半夏順著我的目光看向窗外,黃昏的秋風把金黃梧桐葉吹得簌簌作響,偶有幾片葉子飄落。在我們久久的注視中,太陽落了山,窗外輕飄飄下起小雨。
“說不好。”半夏揣摩了一會兒措辭,“凋落了會和其它紫地花丁或者融為一體,或者接納,或者依附。”
我收回目光,繼續講。
『
......
不過,兩個姑娘所在的杉林,驟然間幽暗下來。
“下陣雨了。”苗子說。雨水積在杉樹梢頭,變成很大的水珠,從葉子上落下來。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轟隆隆的雷鳴。
“好怕人!”千重子臉色發青,抓住苗子的手說。
“千重子,你把腿蜷起來,縮得小一點。”說著,苗子伏在千重子身上,幾乎把千重子整個兒給遮住了。
雷聲愈來愈令人驚怖,電閃雷鳴一陣緊似一陣。那聲響大有山崩地裂之勢。
而且,近在咫尺,宛如就在兩個姑娘的頭上。
雨點唰啦啦地打在杉樹梢上,閃電的光把大地照得雪亮,也照在兩個姑娘周圍的杉樹乾上。美麗挺拔的樹乾刹那間顯得幽陰可怖。猝不及防,又是一陣雷鳴。
“苗子,雷好像要劈下來了。”千重子把身子縮作一團。
“也許會劈下來。不過,劈不到咱們頭上。”苗子用力地說,“怎麼會劈下來呢!”
於是用身子把千重子遮得更嚴了。
“小姐,你頭發濕了一點。”說著用手巾把千重子腦後的頭發揩了揩,然後疊成兩折,蓋在千重子的頭上。
“雨點也許會淋透,可是雷決不會劈到小姐頭上或是身旁的。”
性情剛毅的千重子,聽了苗子鎮定自若的聲音,才稍稍放下心來。
“謝謝……真得謝謝你。”千重子說,“你遮著我,自己卻給淋濕了。”
“你腰上發亮的,是什麼呀?”千重子問。
“哎呀,我真大意。是鐮刀。剛才在路邊刮杉樹皮,一看到你就奔過來,竟把鐮刀也帶來了。”苗子發現腰上的鐮刀後說。“好險!”說著把鐮刀扔到遠處。是一把沒有木柄的小鐮刀。
“回去時再撿吧。可我真不想回去……”
雷聲從兩人的頭上響了過去。
』
“她沒有鐮刀。”半夏說。
“苗子?”
“林染。”
“沒鐮刀會怎樣?”
“危險。”
“危險?你是說林染有危險?”
“寄生體想殺死楓樹。”
“寄生體?殺死楓樹?”
我腦袋混亂一團,理不清頭緒。然而半夏根本不理會我的問題,隻是凝神望著窗外的雨。
“該回去了。”她說。
她撐著黑傘出了門。不久,天空響起轟隆隆的雷聲。
我拿出手機,第一次撥打林染的電話。
無人接聽。
我一次次撥打,電話那頭始終沒傳來聲音。
嗓子壓抑得難受。好像有人把我脖頸的血管一根根拽出來後,一把抓住又用力扯斷。
我衣服也不脫地蜷縮在床上,感覺身體成了黑暗中的空殼。空殼裡回蕩的隻有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