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鈺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好像從餐廳裡看見許觀星起,他就感覺自己的行為好像有些不受控,等人都已經躺在許觀星公寓的客臥裡時,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必要跟著許觀星出來。
趙鈺是打算找機會離開趙家,但不是現在。
太衝動了,趙鈺翻了個身,如此評價著自己的行為。
可是……
許觀星臉色蒼白的模樣在趙鈺腦海中浮現,那時候他一個人站在那裡,身上染著星星點點的血跡,頭微低著,脊背挺得那樣直,但趙鈺卻有一種錯覺,仿佛再給許觀星施加一點壓力,他就會垮下去。
如是想著,趙鈺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許觀星的臉。
隔壁忽然傳出一聲重物砸地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半夜顯得格外突出,讓人想忽視都難。
趙鈺猛地跳起來,三兩步衝到許觀星房門外,手搭上門鎖的時候猶豫了一下,轉而屈指敲了兩聲。
等了大約四秒左右,趙鈺擰開門鎖。
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不待趙鈺有所反應,他被黑暗中的一雙手拉住衣領拽進去。
許觀星的屋裡窗簾捂得嚴嚴實實,黑到幾乎無法視物。慌亂中出於本能,趙鈺屈起手肘向那個人打過去,卻被人攔在半空。
太黑了,趙鈺什麼也看不清。他隻感覺自己被對方調了麵,然後雙手被反扭在後麵摁倒在床上。
“許觀星。”趙鈺沒再動作,轉過頭問他,“做什麼?”
扣住手腕的那隻手上纏著紗布,且紗布是濕漉漉的,肯定是在剛才的動作中又弄破了傷口。趙鈺不敢再動,怕他身上的傷口被撕扯得更厲害。
“不反抗嗎?”許觀星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趙鈺搖了搖頭,感到耳朵被溫暖的氣息撩撥著,不由自主地升了溫。
後知後覺發現許觀星不一定看得見,趙鈺說:“我沒有反抗的權力。”
也沒有必須要反抗的理由,他暗自補充。
話剛說完,趙鈺聽見了許觀星的嗤笑聲。
“大半夜不睡覺,來我房間找虐?”
根本來不及反應,趙鈺聽見許觀星說完最後一個字的那一瞬間,脖頸偏後靠近動脈的一處皮膚突然被牙齒刺穿。突如其來的疼痛讓趙鈺不由得喊了一聲,他喘著氣,意識到這是許觀星在咬自己,然後克製著自己不再發出聲音。
不是床上某種樂趣的那種,而是下死手的咬。趙鈺隻覺得那塊肉好像快要許觀星撕扯下來了。黑暗中趙鈺額頭上青筋暴起,在血腥味灌滿鼻腔的之際,仍然保持著原姿勢一動不動。
“趙鈺……”許觀星的嘴離開了那塊可憐的皮膚,又湊在趙鈺耳朵旁問,“你圖什麼?”
不用看趙鈺都知道傷口很深,牙齒剛一離開,血液成股淌下去,流到後腰的時候有些發癢,而許觀星嘴上估計全是血,說話的時候掉了一滴在趙鈺的耳廓邊緣上,是溫熱的。
這話趙鈺接不上來,他隻能沉默以對。
“落水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原來許觀星知道了。
趙鈺不覺得意外,這不是秘密,許觀星遲早都會知道。那天許觀星折騰他,問他付出了什麼代價,趙鈺什麼都沒說。隻是一場意外而已,算不上什麼代價。如果他前麵做的工作更小心些,不讓那個人知道他們在查他,他們就不會落入險境。
說到底,不過是他趙鈺能力不夠,才導致彆人有機可乘。
“沒來得及,什麼都沒想。
他不會主動告訴許觀星,因為他不想看許觀星知道了這事的反應,他不想對方因他自不量力而嘲諷他。
“是嗎?”
視覺被剝奪後,聽力便格外敏銳。可趙鈺還是將這兩個字反複品味了好幾遍。
不帶情緒的兩個字,無論怎麼解讀也解不出什麼,趙鈺隻覺得自己有些魔怔。
許觀星:“怎麼不說話?”
忘記了,趙鈺隻顧著琢磨許觀星說話的用意,不自覺又沉默了許久。
“傷口疼。”趙鈺反問他,“你的傷口不疼嗎?”
這回輪到許觀星沉默了。
脖頸上的傷口靠得離動脈很近,趙鈺不禁想,如果許觀星真把他咬死了怎麼辦?趙霖欠許觀星他們一條命,可他趙鈺不欠他們人命。他不想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
“許觀星,我是趙家人,但我現在不是趙家的幫凶。”
趙鈺看不清許觀星的表情,隻是感到握在手腕上的手指有些發燙。他任勞任怨,被許觀星折騰了這麼久,也算是還了一些債,他希望他們之間的梯度不要總是那麼大,永遠都是他仰視著許觀星。
趙鈺說:“能不能……不要總是把我當仇人?”
手腕上的禁錮放開了,許觀星的手順著趙鈺後背的血液摸上去,停在血流的源泉處。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手指在傷口附近一下一下地點著。
“你見過死人嗎?”
冷不防聽見這句話,趙鈺猛地回頭,原本點在周圍的指節因他的動作,正好戳在傷口上。
痛,但是趙鈺一聲不吭,他在等許觀星接下來的話。
許觀星的手指停留在傷處沒有挪動,他說:“那年我親眼目睹了父親的死亡,很難想象上一刻還在和我媽媽說話的人,下一刻就變成了地上的一團……”
大概能想象得到許觀星未說出口的是什麼,趙鈺光是聽著就覺得很痛苦,而作為當事人內心的怨恨和悲痛肯定更多。
許觀星停頓了很久,就在趙鈺以為對方沉浸在悲傷中無法自拔的時候,他感到傷口上的指尖離開了。
“爛肉。”
根本不需要解釋,這兩個字是許觀星接在那句話後麵的。趙鈺乍一聽見這話,腦海中便已經呈現出了極其慘烈的畫麵。他隻感覺周遭的空氣好像變得稀薄了很多,呼吸的時候有些不暢。
趙鈺為自己的天真感到可笑,設身處地想,如果他是許觀星,剛才咬上去的一定是動脈的位置,絕對不會給他說後麵那些話的機會。
可是……
趙鈺腦子裡亂糟糟的,很多想法冒出來然後迅速消失,他試圖抓取兩三條用於應對現在的情況,可他和那些念頭好像隔著一層紗一樣,什麼都抓不住,什麼也留不住。心裡頭酸澀難忍,隻覺得很難過。
他替許觀星難過,也替自己難過——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難受。
厚重的黑暗宛如實質般壓下來,趙鈺透不過氣來,仿佛要被悶死在這間屋子裡。
“對不起。”過了很久,趙鈺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趙鈺自己也不清楚。
明明那一切發生的時候,他還隻是個腹中的胎兒。他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幫趙霖做事,他不是幫凶。因為趙霖的貪欲,無辜死去的還有趙鈺的母親。
趙鈺剛來到人世間,他的母親就離開了。小的時候,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認為自己是害死母親的凶手之一。可無論如何在墓碑前懺悔,母親也不會出現在眼前安慰他。後來他便不敢那樣想了,因為他發現那樣想自己會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凶手不止他一個,總得讓他們全都付出代價,全部都得到懲罰,他才能放心地離開這個世界。
趙鈺突然覺得委屈,這麼多年活得亂七八糟的也就算了,現在還要因為趙霖被牽連,去承受一些多餘的怨憎。
時間過了很久,許觀星沒說接受道歉,也沒說不接受道歉。趙鈺深吸一口氣,坐直身體,朝著許觀星的方向說:“我之前做過一個夢。”
他夢見許觀星把馨芒還給他的那天,他親手捅死了趙霖。警察很快趕到現場將他帶走,上警車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從始至終沒有表情的許觀星,然後便是經年累月的分彆。
夢裡的感受總是不太真切,不知年數的牢獄生活眨眼便過。他出獄那天,許觀星來見了他。
許觀星告訴他,趙家的東西全都還給他。
對於夢裡的其它場景,趙鈺都沒有太大感覺,唯獨出獄時這一幕,他看著隔著一段距離的許觀星,莫名覺得難受得厲害。
夢裡許觀星說完話便走了,沒有任何猶豫。趙鈺好像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麵,拚命想邁出腳去追眼前越來越遠的背影,可無論他如何努力,軀體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似的,怎麼也無法挪動一點。
許觀星開口問:“如果追上了,你那時候想說什麼?”
“不知道,我忘記了。”趙鈺看不清許觀星的表情,他盯著眼前的黑暗說,“但是現在我想問,如果我真的像夢裡那樣做,你會不會就沒那麼恨我了?”
話音剛落,趙鈺的脖子猛然被人掐住。隨著對方越來越用力,他能呼吸到的空氣也越來越少。他不自覺張開嘴,企圖讓自己好過一點,卻發現終究是無濟於事。出於求生本能,他忍不住去掰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指。
在這種緊急的情況下,趙鈺居然還分了一絲注意力去想:許觀星是有夜視眼嗎?怎麼每次都能精準找到位置?
“怕死嗎?”
在感覺自己快要被掐死的時候,趙鈺聽見許觀星問他,但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然而許觀星並不是非要趙鈺的答案,他放開趙鈺,等趙鈺咳嗽結束後,說了一句帶著警告意味的話:“不要做多餘的事。”
趙鈺摸了一下脖子,掌心上全是黏糊糊的液體,不用猜都知道是許觀星手上的傷口冒出來的血。
瘋子,趙鈺心裡想。
“你以後不用來公寓了。”許觀星說,“那些視頻我會負責銷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