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屋子背光所設,陽光都避了去,陰翳光線透過縫隙淺淺映亮周身黑沉的烏木,如烏雲壓頂,桌案前的男人背手而立,恍若明鏡高懸。
鐘宴齊沉沉深眸中倒出跪伏在地上的纖細身影,掀唇譏諷:“北晉天牢中關押犯人數以千計,沒有一個是承認自己主動犯事。”
“大人!”喬雪頌又喚他一聲,手放額前重重一磕,“我父親壓根就沒有做這件事的理由!”
她抬頭看著鐘宴齊的眼睛,“北晉律法嚴明,自然不會冤枉一個好人,鐘大人,捐官一事何其嚴重,如果僅憑何州府一頁狀紙未免太過草率,倘若真的我父親真的做出了這種事情,從錦陽到京都天高水遠,一路打點何其費勁,我兄長進京數年,又怎麼可能不留下絲毫的蛛絲馬跡。凡是都要講求一個證據......”
喬雪頌看著鐘宴齊麵無波瀾的神色,說著說著,猛然回過神,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再次拱手,“正如民女所言,不知大人可否有證據證明家父牽涉進了捐官一案。”
倒是她關心則亂不禁急躁了些,真以為鐘宴齊喚她來是興師問罪的。
捐官這事兒少說牽扯好幾百人,鐘宴齊拿著何州府片麵之詞的狀紙來質問她這個“嫌疑人”,要麼就是真的聽信了何州府的話,要麼就是借此來詐一下她。
但看鐘宴齊從她一開始便端得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應當不是聽信了何州府的話,莫非當真是來試探著她的口風,還是有她沒有想到的其他原因。
那門外光線透過門扉灑在喬雪頌臉上,細想出神,喬雪頌向來戴著假麵一樣滴水不漏的表情有些皸裂,鐘宴齊站在高處看得一清二楚,竟然瞬間詭異地明悟了喬雪頌內心亂七八糟的猜測。
鐘宴齊一時有些無語。
無怪乎他覺得此女心思詭譎心機深重,他這話都沒還說兩句,甚至才不過稍稍提了一句北晉律法相關,竟然也能令其想到不知道多少個莫須有的原由。
他就不能單純將當事人叫來問問嗎?
就憑借何士錦的一張紙,他怎麼查案,怎麼找真相,用猜的嗎?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喬雪頌輕咳了一聲,鐘宴齊順勢抬手讓她站起來,喬雪頌揉揉膝蓋也不推辭,看了眼鐘宴齊的臉色,隻覺這事應當不至於到她所想的最壞的地步,猶豫片刻,試探著開口,“倘若大人信得過,可否令民女替父伸冤,自證清白?”
鐘宴齊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又好像是連自己都沒想到這麼做。
但他臉色異樣也隻是浮現一瞬,開口語氣比方才硬邦邦那句倒是和緩很多,但他還是微抬下巴,反問喬雪頌,“橋梁坍塌靠查賬,本官相信能得出個結果,但捐官這事你想要如何做,還是就憑一個查賬?”
“就憑查賬。”喬雪頌淺淺一笑,忽略鐘宴齊莫名給她的拿喬感,“喬家清譽全壓在這橋梁坍塌上,若此事為真,那麼父親多年好名聲自此便一敗塗地。”
“再者,何州府方才所言父親若真做此事唯一目的是為兄長在京為官,民女也提到打點各類關係定然消耗巨大,那橋梁坍塌一事也情有可原,以次充好寐下銀兩來打點關係,那麼倘若橋梁坍塌這事兒不是父親所為,那麼捐官一事也定然不存在。”
說到這,喬雪頌麵帶笑容,又是一拱手,“大人若還不放心,儘可差人前往我喬家名下商鋪審查,若有一筆銀子來路或去向不明,我喬家上下任憑大人您處置。”
一個巧妙的偷換概念,喬雪頌把半遮掩的明謀在鐘宴齊眼皮子底下玩得明目張膽肆無忌憚,無非就是她也清楚鐘宴齊如今無人可用,整個錦陽城的算賬都被他打了個遍,全然是自斷後路。自討苦吃。
捐官這事情,按喬雪頌的邏輯來講,要和橋梁坍塌扯上關係也不是毫無道理。而鐘宴齊的角度來看,接二連三地幾件事和喬善水扯上關係,他得瞎了眼才看不出其中的巧合。
一個提出自願相助,一個等著對方提出這方法。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喬雪頌和鐘宴齊對視一眼,皆從裡頭看到了滿意之色。
鐘宴齊清清嗓子,“既然有喬姑娘相助,那麼本官也該放心了。”
“都是民女分內之事,能為大人解憂,也是民女的榮幸。”喬雪頌謙虛一笑。
話還沒說完,就聽鐘宴齊緊接著問:“喬姑娘何時能給出一個具體的結果,可否有個具體的時間。”
這話看似溫和地在商量,實際上隱含威脅,被不容拒絕的眼神看著,喬雪頌倒是一臉鎮定,“民女找了城北江賬房之女相助,若是順利,無人打擾,應當三日即可查明所有賬薄。”
鐘宴齊眼神微動,察出喬雪頌言外之意,正在暗諷他們打擾她正事呢。
他也不覺冒犯,指了指站在旁邊的楚平,“既然這樣,那本官便不多打擾喬姑娘了,這三日內楚平便跟在你們身邊貼身保護,如果有什麼需要,儘管使喚便好。”
喬雪頌看了眼楚平,對方咧開一個笑容,滿口白牙。
名為保護,實則監視才對。
不過倒也是意料之中,喬雪頌也不多計較,正事說完她也並沒又急著走,而是問道:“不知大人可否讓我......”
“不行!”鐘宴齊已有預料一樣,斬釘截鐵地回答,但定睛一看,卻見底下喬雪頌笑出了聲。
一雙水眸種頗有些幽怨之色,但卻捂著嘴咯咯笑個不停,眸光流轉間似是星河流淌,好不明媚。
喬雪頌笑了半晌,笑得鐘宴齊輕鬆臉色都有些發冷了,她才停下,用帕子捂著嘴道:“鐘大人想多了,民女擔心父親在獄中吃不好睡不好,讓丫鬟燉了湯而已,想問問大人能不能通融通融罷了。”
“可以。”鐘宴齊硬邦邦地丟下這兩個字,也不再理喬雪頌,乾脆轉身走出房間,竟還不忘吩咐楚平,“將喬姑娘送回去。”
“是,大人。”楚平應道,對著喬雪頌做出一個請的姿勢,“走吧,喬姑娘。”
“好。”喬雪頌目光停留在鐘宴齊的背影上,眼中劃過莫名的情緒。
這幾番接觸下來,她總覺得這鐘宴齊給她一種特彆奇怪的熟悉感,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可她確定在她的記憶裡,兩輩子加起來看都沒有見過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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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李府,焦急如焚的銀枝急忙迎上來,石桌前江琳琅也放下手上演算的算盤看向喬雪頌,想上前又似乎有點退卻。
“小姐,府衙那邊是出了什麼事情?”銀枝將喬雪頌上看下看,檢查了喬雪頌確實完好無損才放心下來。
喬雪頌看了眼周遭下人眾多,都將目光投向此處,而楚平還在身後抱劍而立,看上去無所事事,實際上也是緊盯著自己,剛到嘴邊的話瞬間咽了下去,她對銀枝說道:“鐘大人是有些要事,談完了便讓我回來了,不是什麼大事,不用擔心。”
流言蜚語足以殺人,單論一個橋梁坍塌都令錦州百姓將信將疑,若是再加上一個捐官賄賂,讓李府這麼多下人將消息傳出去,隻怕後麵她父親就算是清白的也隻能接下這盆臟水。
她必不能讓清正一生的父親最終落得個晚節不保的結局。
身後楚平毫無表情地聽她的解釋,換了隻手拿劍,輕笑一聲施施然走進來,頗有禮貌地做了個禮,“喬姑娘才智驚人,鐘大人特讓我前來相助,如有需要,儘管吩咐。”
銀枝看他態度和緩,眼裡的懷疑也放下了些,但還是有些不信,有些不解地看向喬雪頌:“小姐,這是......”
喬雪頌像一如既往地安慰時的樣子拍拍她的手,溫和說道:“方才我我已經與鐘大人請示過,雖不能進天牢探望父親,但做一些吃食還是可以送去,你這會兒便去廚房給父親燉上一份蓮藕湯,一會兒讓人送去便好。”
“好!我這就去!”銀枝大喜,什麼懷疑全忘了個乾淨,風似的往廚房跑去,她身後江琳琅眼神複雜地看著她的背影,默不作聲。
等銀枝消失在視線中,喬雪頌便屏退了下人,院中隻剩下江琳琅、喬雪頌、楚平三人,江琳琅走近兩步,一臉認真,問:“喬姑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指了指楚平,“這位大人為何跟著過來了?當真隻是小事?”
喬雪頌倒也不驚奇被她直接看穿,隻是臉上方才還掛著輕鬆溫和的笑意,瞬時淡了許多。
在江琳琅疑惑的目光裡,喬雪頌坐在了石凳上,抽了本已經被江琳琅翻閱過的賬薄,而她身邊更多的紙本還堆積如山。
“我已經與大人約定,三日內必定將所有的問題呈上去。”喬雪頌道。
“三日?”江琳琅捂嘴驚訝。
僅僅三日,單憑她們兩個人,就算喬雪頌提到的接待平衡法多麼方便,在這麼繁重的工作量的情況下也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喬雪頌自然也思考到了這一點,所以她現在考慮的是,如果僅僅讓鐘宴齊認識到賬麵的明確錯誤,隻是憑借對比的方式能不能得到他的信任。
或者說,這種直白簡明的對比,能不能做到之後和提出她父親有捐官嫌疑的何州府對簿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