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玉公子 凶手的小聰明(1 / 1)

裴澤玉靜靜躺在石桌旁,鮮血浸透了他的淺色衣衫。

元熙寧上前幾步,垂頭打量著他。

裴澤玉已近三十,清瘦的麵龐上染了少許歲月痕跡,但依然能看出年輕時的冠玉容顏。

此時他的雙眼還未完全閉合,空洞地半睜著。

讓元熙寧有些驚訝的是,他臉上的神情並不是瀕死的驚懼或痛苦,而是帶著悵然的苦笑。

元熙寧視線下移,看見裴澤玉的右手正握著一把鑲寶石的匕首,鋒利的刀刃上還掛著血跡。他腹部的傷口,應當就是此物導致的。

他流了不少的血,鮮血洇透了衣物,在腹部開了一朵豔紅的花,在地上留下了粘稠的印記。

“他應該剛死不久,”元熙寧摸了摸裴澤玉暴露在外的皮膚說,“身體還溫熱,但如果想要具體判斷,最好還是叫趙仵作來。”

景明淵聞言點頭,招來一個府衛,吩咐他去三重樓傳趙仵作。又讓另一個府衛把一旁慟哭的朱書錦帶回倒座房,看管起來候審。

朱書錦被府衛引著走開幾步,才意識到了什麼,眼淚都顧不得擦便申辯道:“不是我做的!我來的時候,他……裴郎便已……”

她的眼眸死死盯著生氣全無的裴澤玉,泣不成聲。

景明淵凝視她片刻,沉聲道:“侯夫人先回廂房吧,事實究竟如何,等下本官會親自訊問。”

朱書錦被府衛圍著離開了,一步三回頭地望向地上的人,腳步踉蹌。

她離開後,景明淵先開了口:“我覺得,永寧侯夫人應該不是殺害裴澤玉的凶手。”

元熙寧垂眸片刻,不置可否,問道:“剛才來過淨房的人,都有誰?”

“朱清嫣,朱清冉,朱書才的小妾方氏,和永寧侯夫人。”景明淵頓了片刻又補充:“朱書才也去了淨房,但是男子淨房在另一端,與這邊相距較遠。”

“她們來淨房的時候,府衛不是跟隨看守著嗎?”元熙寧抬頭望向不遠處低頭候著的朱府府衛,聲音嚴肅,“你們什麼都沒察覺到?”

府衛聞言,頭更低了,其中一名虛著聲音答道:“女眷更衣,小的不敢冒犯,隻在竹林外沿守著……”

元熙寧眉頭一皺,回頭往竹林方向看去。裴澤玉所在的石桌,離府衛所說的竹林外沿,足足有幾十米遠。

且中間隔了淨房、回廊和成片的竹子,怕是不管什麼事都無法覺察。

她有些無奈地收回視線,落在裴澤玉身上,低聲道:

“凶手大概率是那四名來過淨房的女眷之一,但也不能排除有人從男子淨房繞過來行凶殺人。”

“殺害裴澤玉的凶手,會和毒殺老夫人的是同一人嗎?”景明淵問道。

元熙寧沉默片刻後,輕輕搖頭:“不好說。一般來說,凶手再次行凶時不會輕易更換作案方式,但也不能排除凶手情急之下來不及下毒,隻能用匕首殺人。”

她的視線凝在裴澤玉手中的匕首上。

這是一把精巧的匕首,通身半尺多長,刀柄鑲嵌著各色寶石,刀身幽寒,刀刃很是鋒利。

此時,這把匕首正被裴澤玉虛握在手中。他的手指無力地半張開,指腹掌心滿是鮮血。血跡沾染到了刀柄上,蒙了紅霧的寶石依稀閃著光,透著冰冷的美感。

“凶手有點小聰明,但也隻是有點而已。”她指了指裴澤玉手中的匕首說:“凶手把匕首塞進死者手中,是想要營造出死者自儘的假象。但不知凶手是無知還是慌張,把匕首的方向搞錯了。”

她摘下頭上一根發簪,握在手中模擬:“如果死者剖腹自儘,應當是反握匕首,這樣刀尖就朝向自己。但裴澤玉手中的匕首是正握,顯然是凶手在行凶後,強行塞入他手中的。”

景明淵垂眸片刻,認同地頷首,又說:“而且裴澤玉手心沾滿了鮮血,應當是剛被匕首刺中時,捂住傷口沾上的吧。”

元熙寧點了點頭,視線再次回到裴澤玉的臉上。

已經失去生機的蒼白麵龐上,死前最後的神情被定格。半開半闔的眼角,隱約還留有水光。

元熙寧凝視著他的表情,腦海中逐漸勾勒出完整的畫麵。

“……裴澤玉原本是想趁朱府辦喜事,蒙混入內見一見故人。他穿了年輕顏色的衣裳,還帶上了珍藏多年的一枚舊香囊。”

她的眼神從裴澤玉身上掃過,聲音輕輕:“他沒有預料到的是,朱老夫人意外中毒身亡。因為他是偷偷進府的,為免被人發現,他藏在了這個比較偏僻的湖邊,但卻遇見了熟人。

“他神情鬆弛,並無恐慌或忌憚,身上也不見被人脅迫的痕跡,證明他與凶手是認識的。凶手從正麵攻擊他,他不僅沒有反抗,表情還悵然感慨,眼角含淚。”

元熙寧雙手環胸,眉頭輕鎖,沉聲道:

“凶手大概率為女性,比較年輕,閱曆不足,遇事容易緊張。她與裴澤玉是熟識,關係較近。裴澤玉對她的感情較為複雜,十分信任,但又帶有虧欠和愧疚。”

聽完她的側寫,景明淵神色凝重,思索片刻後道:“那這樣來看,永寧侯夫人的嫌疑並不能排除。”

“其他三人呢?”

這段時間內來過淨房的女眷共有四人,這四人都有殺害裴澤玉的可能。

景明淵沉吟一息,並未答話,而是講起了躺在血泊中的裴澤玉的來曆。

“因為有親眷在朱府,裴澤玉十幾歲的時候便被接來朱家家塾念書。那時的裴澤玉儀表堂堂、彬彬有禮,性情溫和又勤奮好學,很受家塾夫子、朱府長輩和同齡的喜愛。

“但所有人都不曾預料的是,裴澤玉和未出嫁的永寧侯夫人朱書錦互生情愫。朱書錦早已與永寧侯府有了婚約,為此她在老夫人跟前屢次哭鬨,想要取消婚約,和裴澤玉成親。

“朱老夫人斷然拒絕,還把纏鬨不休的朱書錦鎖在院內。裴澤玉也被請出了家塾,自此不再往來。”

景明淵講完輕歎一聲:“所以,除了小妾方氏以外,朱清嫣、朱清冉都和裴澤玉很熟悉。兩人兒時甚至會稱裴澤玉一聲‘小叔’。”

聞言,元熙寧頓覺一陣頭痛。

毒殺老夫人的凶手尚未抓到,朱府後院就又出了一起命案。兩起命案凶手的可疑人選都不止一人,而查案的時間卻短之又短。

有一瞬間,她發自內心地後悔,今天就不該來朱府湊這個熱鬨。

一息的煩心過後,元熙寧收斂心神,掏出帕巾隔著手指,拾起了裴澤玉手中的匕首。

“這是誰的匕首?”她轉向一旁的府衛,問道。

其中一名府衛上前,低頭端詳片刻道:“這好像是老太爺以前給大小姐的生辰禮。”

朱清嫣。

元熙寧眯了眯眼眸,對景明淵說:“我去朱清嫣那邊問一下,你去審一下二小姐朱清冉。至於朱書錦……”

景明淵明了她的想法,接話:“讓她在廂房等著,緊張之後,更有可能說實話。”

元熙寧臉色和緩了些,吩咐府衛看好裴澤玉的屍身不要讓人觸碰,繼而朝倒座房走去。

*

朱清嫣和朱清冉待著的廂房相距不遠,元熙寧和景明淵同時推開了各自麵前的門。

門後,朱清嫣懶懶地坐在窗邊軟榻上,煩躁和焦灼都被等待耗儘了。因祖母之死而大哭一場後,她顯得有些脫力,坐姿也鬆散下來。

聽見有人走進來,朱清嫣回頭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繼續望著窗外,聲音疲憊:“能讓我出去了嗎?”

“真是很抱歉,大喜的日子,讓你一直在這裡待著。”

元熙寧淡淡說了句,走上前,把手中帶血的匕首放在朱清冉身旁的小桌上:“這是你的嗎?”

朱清嫣慢吞吞地回過頭,紅腫且有些渙散的眼睛在望及匕首的一刻猛地睜大:“這……這是怎麼回事?!”

元熙寧靜靜打量著她的神情,心中有了數,再次問道:“這是你的匕首嗎?”

“這、是我的匕首,但是……”朱清嫣有些驚慌,“但這上麵的血……是怎麼回事?”

驚訝、慌亂的表情倒不像作假。

元熙寧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說道:“裴郎裴澤玉,你認識吧?”

聽到這個名字,朱清嫣先是怔了一瞬,而後有些茫然:“小叔?他怎麼了?”

剛懵懂地問完這個問題,她就好像意識到了什麼,眼睛再次望向匕首,瞳孔緊縮:“他不會是、不會是殺……”

元熙寧打斷了她的猜測:“裴澤玉不久前被人殺害了。”

“啪”

一聲輕微的脆響在廂房內響起,緊接著是朱清嫣的呼痛:“嘶……我的手……”

元熙寧順著方向望去,發現剛才的脆響聲,竟是因為朱清嫣過於震驚,意外折斷了指甲。

驚訝的神情被劇痛打斷,朱清嫣緊緊捏著受傷的指尖,滿眼不可置信:“小叔死了?怎麼可能……是誰乾的?”

她又想起桌上那把帶血的匕首:“是有人用我的匕首,殺了小叔?!”

元熙寧把朱清嫣一係列反應儘收眼底,輕輕點頭道:“對。這把匕首就在現場,被裴澤玉握在手中。”

“我……”朱清嫣眉頭緊皺,一時因為裴澤玉的死訊而驚痛,一時又因為自己的匕首成為凶器而困惑。

失語半晌後,她才找回聲音:

“這是我十五那年,祖父送我的生辰禮。當時我很是喜愛這匕首,日日把玩。後來母親說我不成女兒樣子,便把這匕首收了起來。自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匕首,我也不知它為何會……”

元熙寧細細觀察她的神情,見她確實不像撒謊,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朱府內誰有可能殺害裴澤玉?”

朱清嫣垂著眉眼,思索片刻後搖頭:“我不知。小叔博學廣識、溫和風趣,朱府無人不讚他。不過,以前祖父母提起小叔,總是動怒,但現在祖父年歲漸長,祖母也……”

提起朱老夫人,朱清嫣眼圈一紅,又落下淚來。

元熙寧見到女孩的淚水就有點無措,可自己的帕巾又已經沾滿血跡,無奈之下隻得扯了袖口去為朱清嫣拭淚,安撫了幾句後,才離開了廂房。

*

走在遊廊下,元熙寧鎖著眉頭,在心中盤著裴澤玉遇害一案。

二夫人康氏那邊需要再問一下,或許可以得知是誰拿走了朱清嫣的匕首。

朱府中大多人都與裴澤玉關係和睦,無人與他有仇。

哪怕朱國老因女兒曾鬨著要退婚另嫁,從而厭惡了裴澤玉,也絕不至於在這麼多年後才起殺念、下狠手。

那朱書錦呢?她有沒有可能因愛生恨、因恨殺人呢?

正想著,不遠處另一間廂房門被推開,景明淵一臉為難地走了出來。

元熙寧斂下沉思,迎了上去:“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景明淵眉頭緊鎖著,五官都皺在了一起:“朱清冉大哭不止。我實在是……”

他連連歎氣。

元熙寧見他這般神情,心情不由得舒緩了些許:“那你從她那兒問出東西來了嗎?”

“倒是說了一些,”景明淵收起鬱悶神色,“朱清冉和裴澤玉感情深厚,亦師亦友。哪怕裴澤玉被請出家塾後,兩人也偶爾約見。

“朱清冉說,她自小就羨慕旁人有兄長,自己卻沒有。所以她雖然稱呼裴澤玉為‘小叔’,實際把他看作哥哥,極為依賴。

“而且,裴澤玉進入朱府念書那年,正是朱清冉出生那年。所以,某種意義上,裴澤玉也是帶著朱清冉長大的親人長輩之一。裴澤玉遇害,朱清冉很是悲慟,泣不成聲。”

聞言,元熙寧眉頭再次皺起來。

果然如朱清嫣所說,她和朱清冉兩個小輩都很是喜愛裴澤玉這個小叔。如果凶手不是她二人,那就很有可能是……

突然,正陷入沉思的元熙寧一個踉蹌,感覺有什麼東西猛地撞上了自己的腿。

她低頭一看,竟是一個七八歲大、奶呼呼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