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之花 最後一麵(1 / 1)

元熙寧傾著身子,微眯著眼睛直視康氏,一瞬不瞬。

眼看著康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神逐漸慌亂,思路儼然已被元熙寧帶跑了。

元熙寧對她的反應很是滿意,又補了一句:

“眼下就我能幫您一把。您把一切都老老實實說出來,去了哪兒、見了誰……都交代好了,我就可以幫您保密,說不定還會在朱國老那,幫您美言幾句。”

已經完全跟著元熙寧思路走的康氏聞言連連點頭,神情中甚至帶了幾分感激:

“好,好!元姑娘,我一見著你就覺得你是個好的。你可得幫我……”

一邊說,一邊拉上元熙寧的手。

元熙寧不動聲色地把手裡多出來的金鐲子推了回去,聲音中冷淡不減:“那二夫人就說說吧,老夫人毒發前兩刻鐘,您去了哪兒?”

康氏捏著沒送出去的金鐲子,有些訕訕:

“當時,元姑娘你離開嫣兒的聽流院後,嫣兒接著便發現她的珊瑚手釧丟了,讓我們幫著找。

“那珊瑚手釧,是長陽侯世子有一次來府裡見嫣兒的時候,親手給她戴上的,嫣兒極喜歡,手釧丟了她很是慌張。

“我和三個姨娘都安撫不住嫣兒,便隻得在後院裡四處去尋。我去了聽流院旁的花廳裡尋手釧,三個姨娘也去了彆去尋。”

“有沒有見到什麼人,可以為你證明?”元熙寧問。

康氏搖搖頭,又想起來什麼:“我和我的婢女一同去的,婢女可以為我證明。”

元熙寧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侍女的證詞不能算數。”

見她不信自己,康氏有些著急起來,口不擇言地為自己辯白:

“元姑娘,我、我就算要殺人,也不可能選在嫣兒大喜的日子啊!我趕在什麼時候不行,非要趕在今日毀了我嫣兒的人生大事?”

元熙寧垂下眸深思,這話說的雖然有點糙,但確實有理。

康氏繼續辯解:“還有,老夫人是磋磨過我,但是當年我都忍過來了,又怎會忍不了現在?況且、況且……”

她在著急之餘,保持了一絲理智,“況且”了半天,找出了一個委婉的說法:

“況且,老夫人這幾年身子漸弱了,管理中饋有些心力不足。說不準過上幾年,老夫人便把管家之權交給我了。我毫無必要為了這個害人!”

她有些焦灼地攥住元熙寧的手:“元姑娘,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你信我!毒不是我下的,老夫人的死與我無關啊!”

元熙寧沉思幾息,從康氏的抓握中抽出手來,點點頭道:

“我知道了,二夫人先在這間廂房裡好好待著,有消息的話再通知您。”

她剛起身要走,胳膊又被康氏拽住,後者急切地想要確認:“元姑娘,你會在老太爺那幫我說好話嗎?”

元熙寧垂下目光望著康氏,聲音淡淡:

“二夫人,再耽誤時間的話,我可就沒法趕在長陽侯府來人接親前,抓到凶手了。”

老太爺的看法、丈夫的心和女兒的未來,是康氏的三大軟肋。

全被元熙寧拿捏住了。

果然,康氏立即撒開手:“元姑娘快去忙,我就不妨礙元姑娘了。”

*

元熙寧走出廂房後,在遊廊邊坐下,陷入沉思。

二夫人雖有殺人動機,也沒有不在場證明,但有一句話她說得很對。

她沒必要毒殺老夫人,至少沒必要在今日。

如果老夫人粥裡的毒真是出自她手,不管罪行敗露與否,她的女兒朱清嫣的婚事都算是被毀了。

輕則惹上“晦氣”的名聲被婆家冷待,重則成為罪婦之女被婆家休棄,總之不會好過。

再加上康氏麵帶死氣、或將被害,她的嫌疑便可以初步排除了。

念及此處,元熙寧又想起剛才二夫人所說,朱清嫣發現自己的珊瑚手釧丟了、讓所有人出去尋找這件事。

這件事從某個角度來看,很是可疑——朱清嫣或許是以手釧丟失為借口,支開所有人,從而下毒殺害老夫人。

但元熙寧第一反應並不是這個,而是……

長陽侯世子來朱府給未婚妻送手釧那次,不會就是他俘獲侍女碧桃身心的那次吧。

元熙寧不禁暗暗咋舌,大宅內的私隱,還真是豐富啊。

感歎片刻後,她轉身進了另一間廂房,坐在麵露不愉的綠衣女子麵前。

朱清嫣柳眉倒豎,心情明顯很糟糕。

新娘子馬上就要出閣,家裡卻鬨出了人命,自己也被視為嫌疑人之一關在這倒座房裡,任誰心情都不會好。

元熙寧很是理解她,沒急著說彆的,隻是簡單安撫了幾句。

朱清嫣卻是眉頭緊皺:“何時才可讓我出去?吉時都誤了,若是……”

見她一副耐不住性子的模樣,元熙寧對這位新娘子的性格已經有了考量。

朱清嫣家教不錯,剛一接觸時,會讓人覺得她端方有禮、性情穩重。

可她畢竟年紀還小,聽康氏說,上個月朱清嫣才滿十八。

經曆了突發事件和較長時間的等待後,後天家教賦予她的鎮定便消失不見了,暴露出沒耐心、城府淺的本性來。

思索一息,元熙寧就已經有了方案,直接打斷了朱清嫣的埋怨:

“大小姐,你知道老夫人死前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朱清嫣原本正氣淤心頭、慍怒抱怨著,突然被打了個岔,整個人一愣:“說了什麼?”

元熙寧凝視了她兩秒,而後長長地歎了口氣,眉眼間皆是悲切與憐憫之色:

“老夫人說,她這輩子沒什麼遺憾,要說有,便是嫣兒生她的氣,好久不曾見她了。”

朱清嫣整個人頓住了:“真……真的嗎?”

元熙寧鄭重地點頭:“老夫人還問嫣兒怎樣了,是不是還在因為嫁妝的事生氣。”

朱清嫣怔怔地坐著,眼也忘了眨,氣息也忘了換。

她精心描過的眉尖動了動,塗了口脂的唇張了張,忽地崩潰大哭起來。

一邊哭,一邊含糊地懺悔著:“……祖母,祖母,嫣兒錯了,嫣兒不該、不該跟您置氣……祖母……”

哭得妝都暈了,手中的錦帕上開出了一朵悔恨之花。

等她哭聲緩了些,元熙寧拍拍她的肩,說:“你祖母死得不明不白,凶手還沒抓到,你願意配合我、告訴我之前發生的事嗎?”

朱清嫣狠狠抽噎幾聲,抬起哭紅的眼來點點頭。

與她妹妹朱清冉的梨花帶雨不同,朱清嫣五官明媚,哪怕掛了淚珠也是嬌豔的模樣。

等她氣息平穩後,元熙寧開始問話:“聽說你發現你的珊瑚手釧丟了,打發所有人去找?”

朱清嫣懵然點頭,似乎不知道這跟祖母的死有什麼關係。

元熙寧認真打量著她的神情:“你什麼時候、在哪兒弄丟的手釧?”

“嗯……”朱清嫣側頭思索片刻,“今兒清晨,我起身後隻覺心情緊張,便在院子裡走動透氣,許是那時丟的。

“我在後院走了一圈兒,花園、小花廳、湖邊和竹林都去了。我也不知手釧丟在了何處,故而讓母親和三位姨娘都去尋了。”

說著,她眉頭又輕輕皺起:“到現在也未曾找到。滿府裡的人都知那是世子贈予我的,怎的也沒人撿到了送過來?”

元熙寧不接她的話,繼續問:“那她們四人離開你的聽流院後,你就自己一個人待著了?”

“不是,”朱清嫣搖搖頭,“我也出去尋了。我獨自去了聽流院後頭的後罩樓那兒走了一圈,卻並不曾見著我的手釧。”

元熙寧蹙了下眉,眼含質疑地問:“那就是說,當時你自己一個人待著,沒人能證明你在做什麼?”

朱清嫣先是點了頭,過了幾息才反應過來:“元姑娘,你莫不是在懷疑我?”

元熙寧不動也不說話,隻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我……”朱清嫣失語片刻,才開始為自己辯駁:“元姑娘,我怎會如此狠毒!我與祖母慪氣,那也隻是鬨鬨脾氣,我怎會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她微微有些詫異地望了元熙寧兩息,又垂下眸來,低聲道:

“不論如何,我馬上便要嫁入長陽侯府,這於我是極難得的好姻緣。我決計不會……決計不會在這關頭自毀前程的。更何況……”

朱清嫣的聲音再次哽咽起來,堵在淚水和錦帕之下,模糊不可辨。

“……祖母她從前對我那麼好……”

元熙寧靜靜打量了她一會兒,才放軟了聲音安慰:“好了……彆哭了。我就是例行問話,沒有太多彆的意思。”

確實如朱清嫣所說,她若真是要殺害老夫人,選在什麼時候不行?非要選在她成親的大喜日子,給自己的婚事添上這樣陰沉的一筆嗎?

更何況……元熙寧垂眸望著泣不成聲的朱清嫣,直覺她的眼淚沒有心虛、也不像作假。

她拍了拍朱清嫣的肩,起身準備離開,在門前又頓住了腳步。

遲疑片刻後,她並未回頭,扶著門框對身後痛哭不止的準新娘說:

“不管是誤會、矛盾還是不甘,有什麼結就儘早打開。誰也不能確定,你們不歡而散的那一次……會不會就是你們見到的最後一麵。”

廂房內一時安靜了,窗邊坐著的人在無聲抽噎,門前站著的人垂首不語。

幾息後,元熙寧一把拉開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

廂房外遊廊下,景明淵在廊邊坐著,身旁一個托盤中放著茶水點心。

見元熙寧走過來,他起身相迎,走近幾步又皺起眉頭:“元姑娘,你怎麼了?”

元熙寧這才意識到,自己臉色沉得有點明顯,她鬆了鬆眉眼,扯出一個簡短的笑:“沒什麼。問了幾個人,都沒太有嫌疑。”

她在廊邊坐下,端起茶來連喝了兩杯,才覺得心頭鬱結稍解,問道:“你那邊怎麼樣?”

景明淵一邊執壺往杯中續茶,一邊說著自己的收獲:

“已經得知‘裴郎’即是裴澤玉,從前跟著朱府的同齡在朱家家塾念過幾年書。不過,朱國老和朱書才都沒有給他遞請帖,他今日應該是趁著客人眾多,偷偷進了朱府。

“府衛已經搜查了後院所有人的房間,沒有發現砒霜的痕跡。

“我方才審問了朱二老爺的小妾林氏、白氏和方氏,她們當時都在後院找朱大小姐的手釧,口供基本能對應上。”

景明淵說得很慢,元熙寧一邊吃著點心,一邊在心中盤算著。

自老夫人出事起,朱府各門都已經有府衛看好了,裴澤玉應該跑不出去,隻是不知現下身在何處。

沒在後院找到砒霜這一點,元熙寧並不是很意外,凶手為避免留下把柄,多半已經銷毀了砒霜這一有利物證。

那三位小妾都不曾與老夫人有什麼仇怨,甚至平日見麵的次數都很少,嫌疑也基本可以排除。

而且林氏和白氏還麵帶死氣,凶手下一個想要殺害的說不定就是她們。

正想著,景明淵又說了一個很關鍵的事情:

“小妾方氏說,她在找尋手釧的時候,看見了老夫人身邊的常嬤嬤。她說,常嬤嬤當時正和前院一個小廝密談,臉色不太好看。”

聞言,元熙寧眼神一凜。

老夫人毒發身亡時,常嬤嬤等人就在現場。

按說在場幾人的嫌疑是最大的,哪怕之前暫時排除了,也不能完全放過。

而且……眼下人人可疑、卻人人都有理,調查即將陷入僵局。

而常嬤嬤作為朱府的老嬤嬤,說不定知道些府裡的私隱,或許能成為本案的突破點。

想到此處,元熙寧一口吃下手中的糕點,拍了拍手,朝下人們待著的倒座房走去。

*

廂房裡,常嬤嬤臉色難看地坐在小凳上。

常嬤嬤是跟著老夫人幾十年的老人兒了,平日裡在資曆輕的下人跟前很受尊重,像是半個主子。

今日老夫人中毒暴斃,她也跟著受了懷疑,心裡必然不好受。

元熙寧進了廂房,沒有急著說話,而是快速地瞟了一眼常嬤嬤的臉色。

她記得,當時在善慈院的小廳裡,這位常嬤嬤就沒太把自己當回事,隻是比較怕景明淵。

此時,她見常嬤嬤隻是懶懶地掀了下眼皮,不動也不說話,便知道對方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裡。

元熙寧垂眸思索一息,心中已有了審訊計劃。

她徑直走到窗邊,在府中主子們才能坐的軟榻上坐下,看也不看常嬤嬤一眼,居高臨下道:

“景大人托我來跟嬤嬤傳句話:等下大人要親自來審你。”

此話一出,原本裝作沒看見元熙寧的常嬤嬤猛地轉過了身。

“景大人為何還要審老奴?老奴之前不是說了……”

元熙寧不答話,隻是冷冷地瞄了常嬤嬤一眼,眼神流動,暗含深意。

常嬤嬤在大宅院裡待了幾十年了,自然是最會察言觀色。

見元熙寧這樣的眼神,她立馬明白了其中含義,扯出一個殷勤的笑湊過來:

“姑娘!老奴初見著姑娘,便覺得麵善。姑娘能不能給老奴透露一二,如今到底是怎麼個情況?”

元熙寧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身子,離常嬤嬤遠了點,淡淡道:

“常嬤嬤,眼下有人舉報你形跡可疑。”

說一半藏一半,讓常嬤嬤自己心虛去。

果然,常嬤嬤聞言一愣,繼而薄怒:“是哪個嘴碎的亂說?老奴今兒一直在善慈院裡,哪裡形跡可疑了?”

元熙寧瞥她一眼:“你確定嗎?一直都沒出去?”

質問的語調吊得很高,常嬤嬤滯了一下,想要說出口的辯駁之語被堵住了。

見她被問住,元熙寧繼續追問:

“常嬤嬤就彆瞞著我了,已經有人親眼看到了。若常嬤嬤有什麼沒說的,還是老實交代吧。”

她斜了常嬤嬤一眼,語氣愈發冷:“要是嬤嬤不說,等下景大人來了,可不隻是動嘴問問這麼簡單了。”

雖然前幾日伯陽縣的案子順利告破後,景明淵重刑的名聲被洗淨了一二,但畢竟凶名遠揚多年,拿來嚇唬人還是很有效的。

果然,常嬤嬤本就有點心虛的臉色愈發青白,眼皮都不敢抬了。

囁嚅半天後,常嬤嬤終於開口了。

元熙寧本以為她會主動交代出跟小廝密談的事情,或者說一些彆的可疑人物。

常嬤嬤確實說了一個可疑人選。

可她說的,竟是朱府的一位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