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坐回到小凳上,眼神和聲音都寫滿了不容抗拒:“侯夫人說吧,隻要你能證明你自己,我就保證不告訴彆人。”
朱書錦蹙眉掃視了她兩眼,問:“你怎麼保證?”
元熙寧頭一偏,語速極快,倒豆子一般砸向朱書錦: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就能證明你不是凶手,我就要去忙著審彆人,沒功夫和人說;如果你說的是假的,那就證明你是為了脫罪而騙我,到時候你就會作為可疑人員被景大人帶走,那我說不說給彆人聽也就無所謂了。所以你是去做了什麼?”
朱書錦被這一串繞口令般的話砸得直發懵,下意識地把重心放在理解這些話上,而不是懷疑元熙寧的可信度上。
見她被自己繞進去了,元熙寧接著問:“你去見了什麼人?”
朱書錦一愣,猛地抬眼望向元熙寧,眸中光芒淩厲,侯夫人的氣勢確實不容小覷。
若是對上其餘任何一個女孩子,可能就會在她麵前敗下陣來了。
可惜她對上的是元熙寧,後者曾與多少罪大惡極的案犯對峙已是數不勝數,根本不怕她的眼神逼迫。
幾息後,朱書錦先垂下眼來:“我去見了……裴郎。”
她說完之後,頭埋得更低,甚至隱隱有點駝背的趨勢,像是自覺不齒一般。
元熙寧卻絲毫不覺意外,在她打量完朱書錦的穿著後,便已經有此猜測了。
而且她還通過府衛的調查得知,朱書錦與老夫人鬨僵的原因,就是老夫人阻止她下嫁竹馬,估計就是剛才提到的裴郎了。
元熙寧波瀾不驚地問:“你在哪裡、什麼時候見的裴郎?”
朱書錦埋頭弓腰的身形一頓,有些詫異地望了元熙寧一眼,卻沒多說什麼,隻是冷著聲音答:“竹林,約莫半個時辰前。”
“除了裴郎,還有彆人可以證明嗎?”
“……沒有。”
元熙寧點點頭,陷入沉思。
雖然沒有更多人證,但她直覺認為,朱書錦不是毒殺老夫人的凶手。
她自己就麵帶死氣有危險不說,且說若是她毒殺了老夫人,不會獲得任何好處就是了。
若是事情敗露,她不光要被剝奪侯夫人的榮華,也沒可能再和她的裴郎相見。
所以,為了一樁姻緣毒殺母親,不太說得過去。
況且,若老夫人健在,朱書錦還可以借著回娘家的機會見見裴郎,難道對她來說不是更好嗎?
隻是這個裴郎……
元熙寧麵色沉沉,心裡想著等下要讓景明淵調查一下這個裴郎。
正想著,坐在對麵的朱書錦卻突然打開了話匣子。
“你懷疑我也沒錯!我是怨過母親。”
元熙寧有些詫異地抬起眼,但並沒有阻止朱書錦說下去。
隻見這位貴夫人半轉著上身望向窗外,頭高高抬起,眼睛也倔強地望著天空。
“以前的確我不明白……為何母親寧死也不讓我嫁給裴郎。當時我真的淚也哭乾了,話也說儘了,母親就是不同意。
“我拗不過母親,終還是嫁入了侯府。我過得的確是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我一直沒能想明白。
“直到今兒我見著裴郎,我才明白了。小姑娘,你知道嗎?裴郎為我守身至今未娶。”
朱書錦的聲音揚高了些,轉回臉來望向元熙寧。
元熙寧也定定地看著眼前的貴夫人,隻見她紅唇斜斜笑著,似是很驕傲一樣,隻是眼裡含著一圈淚。
也不知是為誰。
朱書錦耀武揚威般地看了元熙寧一眼,很快再次轉過頭去望天空,手不經意撫過鬢發,聲音有些發悶:
“我今兒才明白了,母親全是為我好。是!裴郎是容顏依舊、情意不老!可沒錢沒權沒身份沒地位的日子,哪是一張皮、一張嘴就能……過得下去的?”
說到最後,她已經按捺不住聲音中的哽咽,一個“我”字重複了好幾遍,最終還是泣不成聲。
或許兩者都有吧,她的親人、她的青春。
元熙寧無聲地歎了口氣,自己回答了自己方才的問題。
“……節哀。”
沉默了許久後,元熙寧站起身準備離開。
“等等!”
第三次,朱書錦叫住了她。
元熙寧麵色平靜地轉回身,用眼神詢問喊住自己的人。
朱書錦用錦帕擦了擦淚,鼻子悶悶地說:
“我忽地想起來。在竹林那會兒,我看見母親院裡的碧桃,哭哭啼啼地從善慈院跑了出去。我怕她察覺,就匆匆離開了。算起時間來,那會正是母親出事的兩刻鐘前。”
元熙寧眉頭一跳。
這麼說的話,碧桃……
有問題!
*
從廂房出來,元熙寧恰好碰上了剛審完朱二老爺的景明淵。
“你那邊怎麼樣?”見他臉色有點難以啟齒的樣子,元熙寧有些好奇。
“朱書才起初說自己一直在前廳待客,但是有人看見了離開了好一段時間,一直到老夫人中毒,他才出現。”
景明淵有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才繼續說:
“我嚇唬了他好一陣,他才如實交代,他是去……去私會侍女了,他的小廝來喜在外頭放風。”
他說的已經是很委婉。
元熙寧看見他隱隱局促的神情、和通紅的耳尖,便知道朱書才絕不是簡單的“私會”。
一時間有些無語:朱書才和他的妹妹朱書錦真是……
的確是一家人,沒有抱錯。
“永寧侯夫人這邊呢?”景明淵問。
元熙寧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暫時幫侯夫人保密:“她的嫌疑也可以排除。”
頓了一下又說:“但是我們還需要找一個姓裴的男子。”
……這秘密保了跟沒保沒啥區彆。
“姓裴的男子?”景明淵蹙了下眉,“我讓府衛去問問。”
元熙寧點點頭,又把朱書錦看見碧桃哭著從善慈院離開的事情,簡單告訴了景明淵。
“我去審一下碧桃,你看著點其他人。”說著,元熙寧就要走。
“對了,”景明淵又喊住她,“方才朱清嫣、朱清冉和朱書才的小妾方氏都說想要更衣,我就讓她們去了,有府衛盯著。”
說是更衣,應該就是想要去方便吧,元熙寧很能理解地點了點頭,隨後就去了下人們待著的那排廂房。
*
碧桃生得一副清麗樣貌,肌膚素白,臉頰消瘦,此時一雙杏眼哭得紅紅,倒是很惹人疼的模樣。
元熙寧先是好言好語地安撫了她幾句,而後在她身旁的凳上坐下,一臉為難地開口:
“其實我是很相信你的。隻是前麵有人指認了你,說老夫人出事的兩刻鐘前,看到你在善慈院外鬼鬼祟祟的。現在景大人重點懷疑你。”
碧桃一聽,紅腫的雙眼再次湧上淚來:“婢子沒有!婢子沒有在善慈院外鬼鬼祟祟!”
“那你在院外做了些什麼?”元熙寧順著話發問。
碧桃滯了一下,嘴唇翕動,沒有立即回答。
元熙寧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後暗暗用力握住,聲音刻意放沉:
“依大安朝律法,奴仆殺害主子,判淩遲。更彆提現在是景大人懷疑你!景大人那三重樓是個什麼地方,我猜你一定不想去吧……”
元熙寧的聲音越壓越低,攥著碧桃的手也逐漸用力,窄小的廂房裡氣氛一下子變得陰森恐怖。
碧桃的手越發冰涼,甚至開始顫抖,不等元熙寧說完,她就“啊”了一聲,而後慌亂地搖著頭:
“婢子不去!婢子絕對沒有毒殺老夫人!婢子當時在院外……”
她猶豫了片刻,而後小心翼翼地抬眼:“姑娘,您能替婢子保密嗎?”
元熙寧愣了一刹,沒想到這大宅院裡,秘密還真多啊。
她立即頷首,眼神堅定:“沒問題,此事隻有你知我知。”
碧桃還是有幾分單純的,聽她這麼一說,就放心地點了點頭,而後輕聲開口:
“婢子當時真的沒有在善慈院外鬼鬼祟祟。那人應當是看見婢子哭著跑了出去,是因為、是因為……”
碧桃深深地低下了頭,聲如蚊蚋:“婢子想做大小姐的陪嫁丫鬟,想隨著大小姐去長陽侯府,老夫人沒有允準,婢子這才……哭著跑出去了。”
元熙寧有些困惑:“你不是說老夫人於你有恩,待你很好嗎?為什麼你想去長陽侯府呢?”
碧桃快速地抬了下臉又低下,雖隻是一息功夫,但元熙寧還是看到了她緋紅的雙頰。
所以說碧桃這是……
果然不出她所料,碧桃低聲開口,隱隱含著羞澀:
“長陽侯世子來朱府找大小姐的時候,婢子撞見過他一次。世子他、他……”
頓了好半晌後,碧桃含糊而飛快地說了句什麼,幾乎難以聽清。
“……婢子已經是世子的人了。”
元熙寧怔了好一會兒,一時間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幾息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所以,你怨恨老夫人拆散你和長陽侯世子,這才下毒殺害老夫人,是嗎?”
正羞得滿麵飛紅的碧桃聞言一顫,下一瞬滑落凳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已是涕泗橫流:“不是的!不是的!婢子沒有!”
她又驚又懼,這幾句話重複了幾遍才找回理智,為自己辯駁:
“姑娘,婢子先前當著人,不便說這話。老夫人死了,婢子是不會好日子過的。二老爺常常對府中侍女動手動腳……”
碧桃深吸了一口氣,給自己壯膽似的,才繼續說下去:
“二夫人管不住二老爺,便從侍女身上下手。稍有姿色些的,都會被二夫人想辦法打發了。若是沒有老夫人庇佑,婢子要麼會被二夫人指給隨便一個仆役,要麼會被二老爺……”
不久前還紅著臉說起自己心儀之人的少女掩唇痛哭起來,哭聲中又是傷懷又是害怕。
元熙寧靜靜凝視了她片刻,在心裡暫時打消了她的嫌疑。
“先起來吧,”她扶了一把碧桃,“我可以幫你保密,但是你也要保護好自己。”
一朝撞見,便對府裡主子的未婚夫交了身心,還想跟著嫁過去的主子做陪嫁丫鬟……
很難評價也很難勸說,元熙寧隻是拍了拍她,便離開了廂房。
*
元熙寧離開碧桃的廂房,走在抄手遊廊中,正想去問問景明淵有沒有找到那位裴郎時,卻聽到了一聲不合時宜的笑。
“哈!……死得好。”
“哎……也有今天!”
是一個婦人的聲音,正高吊著嗓子,陰陽怪氣地說著風涼話。
元熙寧眉心微動,隔著窗子,模糊地看到廂房內的人正是朱二夫人康氏。
她停下腳步,側耳聽著窗內的冷笑。
老夫人意外暴斃,兒媳竟在無人處幸災樂禍。看來外表再風光的大宅院,內裡的私隱也少不了。
元熙寧垂眸深思,康氏的嫌疑其實也不小。
雖然康氏也是麵帶死氣,可能是凶手的下一目標,但若是如她之前假設——朱府內想要行凶殺人的或許不止一個呢?
不能僅憑康氏麵帶死氣這一點,就排除她的嫌疑。
更何況,老夫人一死,康氏可以落得極大的好處。
老夫人雖一直掌著府內中饋,但畢竟上了年紀,若有個什麼事,管家權就會交到兒媳手裡。
而朱大老爺朱書行常年在外,大夫人也跟著去了淮郡。偌大一個朱府內,老夫人之下便是二夫人康氏。
老夫人死後,掌家之權大概率會落到康氏手裡,那以此反推,康氏未必不會為了中饋之權,而謀殺老夫人。
更何況,老夫人早些年對康氏的磋磨苛待,也可能是動機之一。
心下想定,元熙寧推開廂房門入內。
見原本鬆散坐著的康氏立即坐直了身子,若無其事地掃了自己一眼,元熙寧皮笑肉不笑地說:“二夫人,我來問您些事情。”
對於其他人,扮豬吃老虎這一招或許行得通。
不管是永寧侯夫人、朱府的二位小姐還是府裡的下人們,她們都對元熙寧不熟悉、不了解。
所以她們會先入為主地認為,元熙寧就是個普通平凡小丫頭而已。
但朱二夫人康氏不同。
她必然清楚,元熙寧今日前來是受了朱國老的約,也八成會明白,朱國老是因為元熙寧屢破疑案才遞了請帖。
元熙寧在門外時已經想好,康氏必然知道自己不是普通小姑娘,自己若是裝傻扮善不會有任何用。
倒不如直接拿捏對方,用康氏最在乎的東西,讓她對自己產生忌憚之情,從而好好配合、儘快交代。
於是,元熙寧也不再裝樣行禮,而是徑直走到康氏對麵一坐,聲音冰冷:
“二夫人,您的婆母中毒暴斃了,您卻在這兒說些幸災樂禍的風涼話,這不太好吧。”
元熙寧意味深長地斜了康氏一眼:“剛才我在外頭,可全聽得一清二楚。”
隻見原本坐直了身體、一臉油鹽不進模樣的康氏聽到這句,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元熙寧停了兩息,繼續開口:
“而且,如果朱國老得知您的言論,就算他不懷疑您,也絕不會再把朱府的中饋之權交給您。二夫人說是不是?”
話音剛落,康氏的臉色就難看起來。
元熙寧見她這般反應,已經清楚了她的軟肋所在。
“不僅如此,朱國老怕是還要遷怒朱二老爺。”
元熙寧幽幽歎了口氣:“可憐朱二老爺啊,女兒出嫁當日,自己失了母親,夫人還拿不到中饋,自己又無端惹了父親失望。”
條條列舉出來後,她反而停住了話頭,上身微微傾向康氏,眼神幽幽,如同攝人心魄的妖魔。
“若朱二老爺落魄至此,您還能有好日子過嗎,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