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母怨母 母愛?(1 / 1)

羅行昭被她問得一愣,好像完全想不到她會提出這個問題似的,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的仆從?”他微一皺眉,“我記不太清了,好像是我母親……羅夫人身邊的嬤嬤指到我那的。”

羅行昭是羅有富的小妾所生,羅夫人於他而言隻是名義上的嫡母,實則毫無感情。

“那……之前當街打殺百姓的那幾次,是你給他們下的命令,還是他們自作主張動的手?”

“他們……”羅行昭思索片刻,神情肉眼可見地變得愧疚,“我、我沒阻攔他們。”

元熙寧點點頭,心中了然。

這個少年恐怕是成了全家的眾矢之的,因為他那個淩虐家人的變態父親。

不僅他的姐姐們虐待他,他的嫡母或許也設計於他。

當時受了刑也不曾供出他的那些打人仆從,可能並不是為他開脫,而是說的實話。

這個心性本就不穩定的少年,身邊被指派了一群無惡不作、毫無顧忌的凶悍仆從,以他的名義逞凶行惡。

怕是羅夫人想徹底養歪羅家唯一的兒子,以這種方式向惡魔一般的羅有富報仇吧。

如今,羅家很多人都已落獄或處死,他從前的仆從也大多被發賣。事實是否如元熙寧猜想,已經很難證實。

但此時,她垂眸望著淚痕未乾的少年,腦海中不由得再次閃過張文哲氣絕後仍死死睜著的雙眼。

說來,最近這兩起案子中牽扯到的幾人,竟都有些相似。

羅行昭,張文哲,張文哲的繼父張敘。

還有張文哲的兒子張學玉,將來要麵對的或許也是相似的情形。

他們都生長在不算美好的環境中,家庭於他們而言並非溫暖的港灣,而是一片難以逃離的險域。

他們的童年並不快樂,而是他們一生都很難抹去的陰影。

張敘和張文哲雖非親生父子但又極其相似,都將自己的苦痛轉化成惡意,加諸無辜之人。

而羅行昭……

如果從前的種種,真的並非他有意而為。

或許這個少年還有機會,駛出那片險域,揚帆在本該屬於他的那片海洋。

念及此處,元熙寧在他身旁的圈椅上坐下,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看向自己。

羅行昭眼中仍滿是自責與愧疚,看了她一眼便再次垂下頭:“對不住,元姑娘,之前你父親和你兄長……我沒阻攔。”

不等元熙寧開口,他繼續急急道:“都是我的錯,是我當時不當回事,我覺得沒什麼,我……”

見他情緒再次激動起來,隱隱又回到了在臨隴縣時精神崩潰、過度自責的狀態,元熙寧立即抬手拉住他:

“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

她輕輕拍著羅行昭的手臂,見他失控的情緒逐漸穩定,急促的呼吸也規律下來,才開口繼續說:

“過錯可以被諒解。若你認為自己有錯,那就……努力為之彌補吧。”

羅行昭怔怔地望著她,良久才出聲:“我……可以被原諒嗎?”

元熙寧沒有立即作答,而是忽地陷入了回憶。

恍惚間,她仿佛聽見了很久以前自己的聲音,和羅行昭的一樣,充斥著自責和愧疚,猶豫地問出了同樣的話。

當時,有一個慈祥的聲音出現在電話另一頭,輕描淡寫地回答了她。

“……你需要的,從來都隻是你自己的原諒。”

……自己的原諒嗎?

她收回心神,微微用力握住羅行昭的肩,回以相似的話。

“你可以被原諒,等你自己能夠原諒自己的那天。”

望著少年稍微失神、但燃起了些許亮光的雙眼,她微微一笑:

“以後,查案的時候你都可以參與進來。用你的力量來幫助三重樓抓捕凶手、幫我挽救生命……這也可以是你贖罪的方式。”

“我……可以嗎?”羅行昭沉寂已久的眼眸亮起更多光芒。

“可以啊!”元熙寧扯起一個讚許的笑:“這次你就說對了一件事,張文哲不就是個瘋子嗎?”

羅行昭怔了一下,才想起剛到東林鎮那天,從林妙妹家離開後,他近乎胡言亂語的猜測,不由得有些赧然地撓了撓頭。

“這是一種直覺,或許就是你的天賦吧。”

元熙寧再次拍了拍他,繼而站起身邊走邊說:“壞人壞事解決了,快去休息吧。”

*

從廂房走出來後,元熙寧並沒有直接去下人收拾好的臥房,而是站在門口伸了個懶腰。

天光漸亮,明暗相交的半空中遙遙懸著半牙月亮,似是一直在天上凝視著一宿未歇的他們。

不包括自己,自己在馬車上歇了一會兒。

元熙寧揉了揉脖子,朝景明淵審問犯人的房間走去。

一邊走一邊想著,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路上小睡,估計也累壞了吧。

走到廊下時,景明淵正巧推門而出,手裡捏著幾張紙,神情慍怒。

“張敘不肯招嗎?”元熙寧見他這般神色,有些詫異,心裡已經開始思量,從哪個角度切入可以更快攻破張敘的心理防線。

“不是,他都招了。”景明淵看見她,斂下薄怒,揚了揚手中的記錄:“太可恨了,他招供之後,我差點沒忍住對他用刑。”

元熙寧被他的話逗笑了:“你是說,你沒動刑,他就全招了?”

“對,”景明淵點點頭,也還她一笑,“起初,他還試圖隱瞞。我學了你審訊時的樣子,從他的母親下手激怒他,又拿用刑威脅他,最後告訴他老實交代就保他全屍,他到底還是全招了。”

元熙寧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眼神。

審訊的方法多種多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和技巧。

像她就喜歡抓住犯人的心理薄弱點痛擊,以前她還因此被上級點過好幾次。

不過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就多多少少有點放開手腳了,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景明淵學了去。

不過,她忽地好奇起了另一件事:“難道你之前查案,都是靠用刑嗎?我聽說過三重樓重刑的惡名,我還以為是謠傳……”

在看到他二話不說就踩人臉的行為之前,她真以為是謠言來著。

“這……”景明淵滯了一下,耳朵迅速變得通紅,“嗯,並不全是……”

他把手中的記錄遞給元熙寧,匆匆回房休息了。

元熙寧望向他疾步離去的背影,在看見他略微淩亂的墨發間藏著的那雙緋紅耳廓時,笑得彎了眼睛。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眼底的笑意有多深。

*

伯陽縣衙的人給收拾了不少廂房出來給三重樓眾人休息,還把廚娘叫起來煮了豐盛的早飯。

元熙寧坐在分給自己的房中,一邊喝著熱粥,一邊翻閱張敘的供詞。

這個年少時曾經才華橫溢的男子,有著讓人不住扼腕歎息的經曆、也犯下了令人觸目驚心的罪行。

張敘剛記事不久,他的父親就離開了家,臨走前還把他和他母親狠打了一頓。

那時,幼小的他被打得一連幾天下不了床,但他一點也不難過,他甚至很開心。

以後他的家裡就隻有他和他娘了,這是年幼的他心目中最美好的生活。

直到現在,張敘仍然認為,那時的他娘,是全天下最好的娘。

溫柔、細心、笑起來那麼美。

他娘會用輕柔的聲音勸他念書彆太辛苦,會給他做外麵買都買不到的美味點心。

會在每一個清晨給他燒好洗漱的溫水,會在每一個夜晚輕手輕腳地給他掖被子。

直到現在,他想起當時,仍是刻骨地懷念。多美好啊,可惜就是太短暫。

那時,張敘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十二歲便考取童生,獲得了參加院試的資格。

他至今仍記得,通過府考成為童生的那天,他娘笑得格外美,親昵地捏著他的臉頰,說他是自己的驕傲。

他讀書愈發用功,下定決心要考中秀才、舉人、貢士。

他要儘他最大的努力,讓他娘做狀元母親,將來還要給他娘掙一個誥命,他要做他娘這輩子的驕傲。

張敘苦讀三年,十五歲那年的初春,他整日整夜泡在縣裡的書院,為即將到來的院試做準備。

院試前日,他實在按捺不住,回了趟家,想向他娘一訴心中激動與緊張,換取一些安撫和鼓勵。

可剛靠近院門,他就聽到了他娘的聲音,不似往常溫柔含笑,而是哭喊著、哀求著。

那雙總是彎彎望著他的美眸通紅含淚,鬢發衣衫淩亂,落在胸口的肚兜上繡著的蓮花似一把刀,刺痛了他的雙眼。

他不願再聽屋內的求告聲和喝令聲,扭頭便跑了,跑回書院,渾渾噩噩地溫了一夜書,渾渾噩噩地參加了第二日的考試。

等他再回到家時,似是什麼都沒發生過——誰也沒提那場噩夢。

又好像什麼都變了——他娘不愛笑了,他也開始自己掖被角。

他沒考中。

他覺得都怪他娘。

他不想再看到那雙眼。

他留下了烙在他記憶中的那朵紅蓮花。

後來,他又沒考中。

他又想起他娘。

他娘已經不在了。

相似的也可以,他覺得沒差彆。

他種下了十五朵紅蓮花。

*

元熙寧合上供詞,驀地覺得後背發寒。

如果她沒理解錯的話……

張敘的母親真是可憐啊。

被丈夫家暴又拋棄,獨自拉扯著兒子長大。滿心期待著兒子考成歸來時,卻遭遇了那樣的噩夢。

她悉心栽培的兒子看見了,卻不聲不響地離開,還因此怨恨了她。

因此……殺了她,以及另十四名女子。

心寒的同時,元熙寧又覺得有些嘲諷——

起初,她通過張敘的作案規律,推測他的母親或許死得不太光彩,認為這是找到凶手的切入點之一。

這一推測最終並沒有派上用場,殘忍剝奪他母親性命的人竟是張敘自己。

元熙寧覺得胃口頓失,原本還算香甜的粥頓時索然無味。

她丟下勺子,起身離開食案走到榻邊,一頭躺上去。

帷帳薄而層疊,擋住了少許日光。

她扯過被巾,腦子裡混混沌沌地想著。

張敘的母親,對他算是很好了吧。雖然自幼無父,可他的母親為他撐起了一片天。

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他卻活成了那個樣子。看來有些人或許真的是……性本惡。

她翻了個身側躺,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那個人了。

元熙寧把臉貼在繡了花紋的藥枕上,突然笑了一下。

自己的童年,和張敘的何其相似。

隻是張敘或許還曾覺得,與母親相依為命的生活十分開心快樂。

於元熙寧而言,那卻是她再也不願去回想的一段時光。

*

案件告破後鬆緩下來的眾人睡到了臨近午時,在伯陽縣衙內用過了午膳才啟程回京。

“紅蓮案”及其模仿案偵破的消息,再次讓三重樓成為京城百姓茶餘飯後的熱談。

這一連環凶殺案持續了太多年,曾是無數少女婦人的噩夢。

就連綢緞莊、繡苑、成衣鋪子裡的蓮花圖樣衣衫布匹,都一度滯銷了許多年,無人敢買敢穿。

隨著舊案告破的好消息,還有另一則消息在京城傳開。

“據說三重樓的景大人轉了性了,這次去伯陽縣一次也沒動刑……”

“噓……你敢議論那位大人?你小心……”

“真的!我一個老姐妹在東林鎮。她說景大人可和善了,還誇她園子裡的菜種得好!”

“我怎麼聽說,景大人雖然沒用刑,但罵哭了好幾個人呢?被他審過的人都是哭著走的。”

“嗐,你聽錯啦!把人說哭的是……”

*

正在淨室內沐浴的元熙寧並不知道,自己此行幫景明淵洗清了重刑的惡名,卻給自己攬上一個罵哭所有人的名聲。

她正半仰在溫熱的浴湯裡,數著自己身上的紅痣。

上次從臨隴縣回來時,九十九顆紅痣還剩九十一顆。

這次及時抓捕了林妙妹,沒有讓其繼續行凶,也算是救下了那八名少女婦人,以及白新月。

她本以為自己身上的紅痣會減去九顆,數完之後她驚呆了。

竟是消失了十一顆!看來林妙妹已近癲狂,還盯上了兩名無辜百姓,隻是沒有被元熙寧發覺。

她緩緩下沉身體,把自己整個人泡進乳白的浴湯裡。

熱水漫至下巴,舒緩著她每一寸肌膚。

肩背手臂上的八十顆紅痣,全部隱沒在氤氳霧氣裡,卻如燒紅的針一般烙進元熙寧心裡。

她抬起右臂,泛著藥草清香的浴湯汩汩流下,露出白皙肌膚上整齊排列的一串紅痣。

最上端,九十九顆紅痣的最後一顆,格外殷紅,甚至隱隱有光芒在其下閃動。

她抬起另一隻手覆上心口,突然覺得一股堅定的力量隱隱浮現於其中。

她想要在這一年時間裡完成這個任務,消除掉所有紅痣,然後……

一直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在這裡的感覺挺好的。

元熙寧放下手臂,唇角勾起,露出些許笑意。

淨室外的走廊上響起腳步聲,聽上去像是景明淵正闊步走來。

很快他的聲音也遙遙傳過來。

“……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