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 你怎配做母親。(1 / 1)

景明淵看似在翻閱筆記,實則注意力全在對麵睡著的人身上。

沉睡而放鬆的那個人,點了一下頭、又點了一下頭。

隨著馬車的顛簸,又在車廂壁上磕了一下後腦。

雖然那人睡得很沉,並沒有發覺,但他實在是受不住了。

他輕手輕腳起身,半彎著腰越過小幾,而後坐在那人身邊。

微弱的燭光閃爍著,映得她的臉龐忽明忽暗。

景明淵的視線緩緩掠過那雙淡而齊整的眉,輕輕閉著的眼,小而圓翹的鼻,和不太愛笑的淡紅雙唇。

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無數次偷偷打量這個莫名從天而降的姑娘。

就是她。

就是這張他在心底記了十幾年、為防遺忘日夜回想的麵容。

就在他以為當初的約定隻是隨口一說、早已被她遺忘的時候,她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的世界裡。

還好自己一直在等。

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應該沒有讓她失望吧。

可是她好像不記得自己了。

……沒關係。

景明淵收回視線,輕輕挪了挪身體,把自己的肩遞了過去,好讓沉睡的人靠著,睡得更舒適些。

*

馬車停下的時候,天色已是黎明前的至暗,朦朧的月被擋在雲後,吝嗇地施舍了少許光芒。

馬車內,燈燭將近熄滅,黑暗讓靜謐變得更沉。

元熙寧醒來的時候,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發生何事,隻覺得脖子有點僵痛。

視線看到坐在小幾對麵的景明淵時,意識才逐漸清明。

“張敘家到了?”元熙寧輕聲問。

景明淵頓了片刻,才答:“剛到巷口,我先派侍衛去探查了。”

元熙寧點點頭,拉伸了一下酸痛的脖頸之後,便起身下了馬車。

景明淵抬手撫了撫一側的肩,起身跟著下了車。

張敘如今住在伯陽縣南城巷,租了一間很舊很小的瓦房,沒有院子,門扉狹小而破敗。

據鎮守所說,張敘是為了治療自己的殘腿,才搬來縣城居住的。

張家並不富裕,張敘一心考科舉多年,一直不曾做什麼營生。

張敘在縣城裡的所有花銷,還都是張敘的妻子、張文哲的母親施玉做活賺來的。

夜色中,幾名侍衛守在張敘家門口,麵色沉重,像欲來的山雨。

景明淵上前幾步,命其中一名侍衛敲響房門。

門內,顯然已有人早早起身,正在浣洗衣物。

隻聽兩下擰絞衣物的水聲響後,一個婦人的聲音響起:

“來了——誰呀?”

是張文哲的母親。

在門內的婦人走來開門的幾秒鐘,元熙寧突然回想起張文哲撞桌自儘的那一幕。

那個內心扭曲的男子,年複一年地經營著自己的完美外在,內裡卻藏了那麼多不可原諒、又可憐可悲的黑暗過往。

而那些過往,門後的這個婦人知道嗎?

是毫不知情,還是佯裝未睹呢?

*

今日,施玉同往常一樣,天未放明便起了身,正浣洗著夫君的衣物。

秋日的井水已經涼了,她的手指都有些發麻,抖了好半天才打開門拴。

門後一張張嚴肅而陌生的臉,讓她在驚訝的同時,心底隱隱升起一股藏匿多年的恐懼。

“大、大人,你們……你們找……”她的聲音直顫。

當中一位玄衣男子臉色陰沉,取出腰牌在她麵前閃過:

“三重樓辦案!張敘可在?”

聞言,施玉整個人抖得更厲害了。

她雙唇瑟瑟,呼吸幾近停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正當侍衛們要將她推開、衝進去找人時,裡間傳來一道略顯滄桑的沙啞聲音:

“玉娘……讓他們進來吧。”

施玉頹然泄氣,踉蹌地讓開門道。

佩劍侍衛們打頭衝進去,那玄衣男子護著一少女隨後進入了她的家。

裡間的小木床上,坐著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已經年過五十了,肩背卻依然寬闊,還能透出幾分他年輕時的意氣風發。

可垂在床邊的兩條腿,一粗一細,細的那條已然殘廢且畸形。

她看見自己的夫君靜靜坐在木床上,竟是不逃也不求,隻輕輕笑了一下。

他的聲音好像是穿越了很多年時光,粗啞而蒼老:

“騙了十幾年,又藏了十幾年……如今來了,這心事也了了。”

說完,他竟絲毫不掙紮,馴順地伸出雙手,任由侍衛把他縛住,拖著他一瘸一拐地走出瓦房。

施玉顫顫巍巍地靠在牆角。

她以手捂唇,看著這群人披著黎明前的夜色闖進來,看著他們帶走自己的夫君,想要開口又不敢。

眾人即將邁出房門時,當中那個少女突然望向她,眼神冷漠且諷刺:

“你知道張敘以前做的事情,是不是?”

施玉的眼皮猛地一顫,她很想說知道。

可她心裡清楚,如果承認自己知情,那很多事情就騙不過自己的心了。

儘管她不言不語,少女卻還是淡漠一笑,似是已然心知肚明。

“你也知道張敘對你兒子張文哲做的事情,是吧?”

施玉突然覺得心口一痛。

久遠的一處傷口,在自己遮掩覆蓋了十幾年後,被麵前這少女一把揭開。

施玉終於把視線投入自己的內心,才發現那處傷口其實從未愈合過。

經年累月地藏下來,已是腐爛不堪、白骨外露。

直到此刻,施玉才恍惚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我……”她雙唇顫抖著,弱聲問麵前的少女,“我是不是……不配做一個母親?”

少女冷眼望著她,直到她以為不會再有人應答時,那冰冷的聲音才響起。

“生而為人,你包庇惡犯,已是不配。”那少女一邊說著,一邊頭也不回地向外走,話語毫不留情。

“……更遑論做母親!”

施玉背倚著牆,身軀無力地滑落在地,臉埋入膝間,哀哀慟哭起來。

*

已近黎明,伯陽縣衙的大門早早打開,各處的燈燭都被點亮。

縣衙內的所有人都披著夜色起了身,忙裡忙外地跑走著,個個麵帶喜色。

京城來的三重樓景大人辦事實在是利落。

短短幾天,不僅偵破了今年的連續三起命案,更是將沉寂了二十年的“紅蓮案”連環殺手抓了起來。

隻是眾人在喜悅之餘,都有些疑惑不解,為何英明神武的景大人和他的侍衛們,都對隨行的一個小姑娘恭敬有禮、言聽計從。

縣令連夜開了緝押間,供景大人訊問犯人,又命人快快收拾廂房,燒水煮飯,讓景大人一行人用膳休息。

而元熙寧則把審問張敘的任務全權交給了景明淵。

一來,張敘即是二十年前的“紅蓮案”真凶這件事,應該已經沒有差錯;

二來,她發現,近來一直安靜得好像不存在的羅行昭,此時的狀態有點不太對。

自從離開了羅家、跟著幾人去了京城之後,羅行昭一直是低頭不語、默不作聲的。

但剛才離開張敘家所在的南城巷後,元熙寧就注意到,羅行昭低垂著的臉毫無血色,消瘦的肩膀也在不住地顫抖著。

她回想起來,白日裡張文哲招供完一頭撞死之後,羅行昭好像就是現在這個狀態。

當時她沒在意,還以為羅行昭是被張文哲嚇到了。

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奇怪——曾經的羅小少爺那麼放肆狂妄,當街不知道打死過多少人,怎麼會怕那樣的場麵?

於是,元熙寧把審問張敘的事情交給景明淵,自己則帶著羅行昭,走到另一間房坐下。

“怎麼回事?”元熙寧在椅子上一坐,語氣神情好像還是在審訊,“我看你好像很……懼怕?痛恨?”

羅行昭四肢僵硬地在椅子上坐下,緩緩抬起頭,眼睫顫著,聲音也顫著:

“我想起來……一些事。和張文哲……一樣的事。”

聞言,元熙寧眉心跳了跳,沒有立即發問,而是定睛打量著自己麵前的這個少年。

和張文哲一樣的事……

他說的大概就是張文哲被繼父虐待,留下身心陰影的事情。

難道是他爹羅有富?不對,不是他爹。

元熙寧想起了自己記憶中的一件事。

這具身體的原主元姑娘曾有一好友,好友的親戚在臨隴縣城一個富戶家裡做工,親戚某次回家,帶回來一個小小消息。

親戚說,羅家羅小少爺極其厭惡女子,哪怕是到富戶家做客喝茶,也從不讓婢女侍奉。

元熙寧的視線落回在羅行昭身上。

臨隴縣那件慘案過去才沒多久,這個少年身上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劇變。

不僅是從“羅小少爺”變成了“仆從小羅”,還有整個人身形上、氣質上、精神上的徹底垮塌。

原本就清瘦的羅行昭,現在幾乎可以說得上是瘦骨嶙峋。

此時,他那明顯凸起的肩峰,正因為痛苦回憶而顫抖著。

“是你的姐姐們,對嗎?”

元熙寧清冷的聲音像金玉敲擊,敲得羅行昭再次狠狠一顫。

他顫抖的雙唇微微啟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如果不想說的話,你可以不說。”元熙寧娓娓安撫,“但很多心結說出來,傾訴出來,或許可以打開。”

她看了眼羅行昭屈辱暗恨的神情,又說:

“受傷害的人永遠不要覺得羞愧。該羞愧、該自責的,該受責罰、該被唾罵的,永遠是害人的那一方。”

“我……”羅行昭的聲音乾澀阻滯,頓了好一會兒才得續:“我之所以討厭女子,就是因為我的……那些姐姐。”

他的雙眼緊緊閉著,眼皮劇烈顫抖:“我……那個人,他不把自己的女兒們當人……喝她們的血,讓她們半人半鬼地活著。”

他努力定了定神,才繼續說:“這些你都知道的。但是,她們……不敢怪那個人,隻把這一切,都怪在我身上。

“她們覺得……要不是為了生我,就不會有她們;就是因為要生下我,她們才會降生在羅家……才會受那些罪。”

羅行昭細瘦的手緊緊攥成拳,手背上的筋骨血管暴起,透著他此刻痛苦的內心。

“她們支開母親、騙走下人,罵我、打我,把我扔進蛇盆、蟲桶,看我溺在水裡、快要嗆死,再對我拳打腳踢,把我丟進淤泥……”

他一隻手顫抖著抬起臉,覆上自己的雙眼。

“後來,她們中的一個,覺得這些方式玩膩了、無聊了,就……”

羅行昭的嘴唇顫了又顫,拳頭握了又握,最終沒再繼續說。

無須他說,元熙寧也明白了後麵的內容。

她緩步走到羅行昭身旁,抬起左手,猶豫了片刻,才輕輕放在羅行昭的頭頂。

而後,緩慢地、僵硬地,安撫著這個遍體鱗傷的小孩。

“生而為人,我們往往會麵臨著兩種選擇。”

她的聲音似歎息般輕輕響起。

“我們可以把沿途的一切,都揣在懷裡——不管是鮮花、甘露、寶石,還是沙礫、刀片、白骨……所有的東西都收著,但最終隻會是痛苦刺破美好,隻剩一片狼藉。

“我們也可以……隻留下你喜歡的那些,不喜歡的全都丟掉。這樣的話,痛苦和不堪都拋至身後,你的麵前便是一片光明坦途。”

羅行昭的脊背劇烈地顫抖著,微微側開臉,有滾燙的痕跡從麵頰劃過。

他咬著唇沒有出聲,感受著頭頂的輕柔撫摸,一字一句地聽著那溫聲的開解。

這才應該是姐姐給予弟弟的安撫、勸慰吧?

他從沒有從那些惡魔身上得到過,反而是這個人……

她全家因自己而死,卻不計前嫌幫自己救小羊。

她罵醒了因為失去小羊而崩潰的自己,又把自己帶離羅家、帶去京城。

現在她又像個真正的姐姐一樣,撫摸著、縫補著自己千瘡百孔的靈魂。

原來,這才是家人的感覺嗎……

*

元熙寧見他胸前的衣襟暈開大片的水痕,掏出一塊巾帕遞給羅行昭。

看到他因為自己的安撫和開解而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樣,她突然想起在離開臨隴縣的路上,景明淵說過的一件事。

當時景明淵說,他讓人審了羅行昭身邊的仆役。

可那些仆役都說,並不是羅行昭命令他們打殺百姓,而是另有人指使。

當時,元熙寧未做他想,隻以為那些仆役過於忠誠,哪怕受了刑,也要為主子開脫。

現在她突然有了另一種猜想。

“羅行昭,”她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前你的那些仆從,都是誰給你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