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灣險域 第二案(1 / 1)

元熙寧一抬手,身後一名侍衛立即轉身出門。

她放緩了呼吸,垂下眼眸,臉上閃過一瞬內疚與不忍交織的複雜神色。

她很快斂下表情,聲音恢複冷淡:“說吧。”

張文哲眨了眨眼,不再抵抗,開口:“能不能不要……把我的事公之於眾?”

不等人反駁,他繼續說:“我什麼都告訴你們,但是……我希望學玉能好好的。”

屋內沉默了片刻。

最終,是轉身回來的景明淵沉聲開口:“本官會儘量保證。”

接著他抬手示意,板台對麵的侍衛們鬆開了手,張文哲的聲音平靜而輕緩地,不帶一絲情緒地響起。

“元姑娘,你很聰明……但是有一件事,你說的不對。我並不是……我不是從小就不能人道。

“我父親早逝,寡母生活艱難,在我四歲那年,她便帶著我改嫁了。我的繼父,他……”

張文哲平靜的聲音突然中斷了,他的呼吸聲突然粗重,仿佛正在奮力抵住地獄的大門。

他顫抖著的、摻雜著懼與恨的聲音響起:“他才是真正的魔鬼!”

所有人都靜靜地等著,等張文哲講述他的人生。

“起初,他還算是個好父親……對我娘溫柔體貼,對我儘心嗬護,還給我開蒙,教我識字。

“可是,我十二歲時,繼父……那個混蛋,他從山上摔下來,摔斷了腿。從那之後,他就徹底變成了惡魔……”

“他對我……”

張文哲的聲音顫抖到幾近破碎,最終還是沒能繼續說下去。

“……我承認,我是言語貶低、操控了雲娘,我控製不住自己。我想讓人臣服於我,崇拜我,這能讓我暫時忘記我的……

“但我也是真的愛學玉!我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兒子,我絕不會傷害他,我不會讓他經曆我小時候的那些……”

在提到自己的兒子時,這個在第一次見麵時,曾屢次傷心落淚的柔弱郎君,終於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我承認是我指使林妙妹的!雲娘想要離我而去,我鬼迷心竅了!我都認!”

眼淚和塵土混了他一臉,但他似乎毫無察覺,隻是眼帶祈求地望著眾人。

“是我暗示林妙妹殺人,也是我用講故事的方法,把’紅蓮案’告訴了她,都是我,我認罪!”

他嘴唇顫抖著,聲音誠懇:“……我隻求你們,彆把我兒子的秘密告訴彆人,行嗎?我想讓他乾乾淨淨長大,我想……”

淚水哽住了他接下來的話。

……想讓他快樂,無憂,天真,純善。

想讓他輕鬆自在地成長,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想讓他能夠擁有我曾經渴望的一切。

“……本官答應你,替你保密,並且讓鎮守對張學玉稍加看護。”

景明淵的聲音緩緩響起,語氣有些低沉。

全然不似白日裡,他在張家院子,為了轉移少年的注意力,和少年暢聊鬥蛐蛐時的輕快模樣。

張文哲頹廢地坐在椅子上,聞言終於釋然地笑了。

元熙寧望了他一眼。

他無疑是俊美的。能夠讓十裡八鄉的婆婆媽媽都為他說話,能夠讓隔壁鄰居自願為他殺人,張文哲的相貌氣質確實不俗。

此刻狼狽不堪的他,也依舊如跌落誅仙台的神明,仍留有幾分攝人的容光。

元熙寧垂下眼,翻開筆記,問起另一件重要的事:

“你是從何處得知……”

話未說完,“咚”的一聲悶響,打斷了她的話,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瞬息前,正當所有人都因張文哲的話而垂眸歎息時,他驟然起身,用他從未有過的力量和速度,撲向了板台一側。

他的太陽穴狠狠撞在了桌角上,一時血流如注。

他渾身癱軟下來,緩緩倒在地上。一雙眼用力睜大,朝屋外望去。

很可惜,此時夜空已黑儘,正如他的人生,不得見一絲陽光。

*

張文哲的傷勢太過嚴重,不等郎中趕到,就已經斷了氣息。

屋內沒來得及攔住他的一眾侍衛們,紛紛朝景明淵單膝跪下請罪:“大人贖罪!”

景明淵側頭望向元熙寧:“抱歉啊,他……”

元熙寧嘴角輕扯了扯,合上了剛打開的記事本,輕歎一氣:“……沒事。再想彆的辦法,從他身上肯定能找到’紅蓮案’凶手的線索。”

她站起身,經過了無聲息的張文哲身邊時腳步微頓,繼而頭也不回地離開。

已過亥時,眾人沒再回客棧。元熙寧在鎮守家找了個空廂房,麵前鋪開了幾張紙。

她揉著有些發漲的額角,細細瀏覽著麵前紙張上記錄的人名與信息。

調查三起模仿案的同時,景明淵也派人去逐一調查了很多人。

伯陽縣內各鎮、以及相鄰城鎮的當年秀才、舉人;從外地來的書生、夫子;進過縣衙文庫的所有人……

長長的名錄列了好幾張紙,無一符合元熙寧最初的側寫。

年紀較大、擅長偽裝、鄰裡關係和睦、屢考不中、可能曾受過傷、母親死得不光彩……

“查過37年前的舊案了嗎?有沒有符合條件的婦女被害案?”

元熙寧猛地想起什麼,眼含希望地望向景明淵。

“沒有,”後者搖搖頭,“剛來到東林鎮的時候,我就派人去查了,翻了伯陽縣衙所有的卷宗,一無所得。”

元熙寧又按了按額角,半晌後才說:“凶手恐怕就是去過文庫的人之一。還記得你說的縣衙文庫鬨蠹蟲那次嗎?”

景明淵點點頭,接上:“你的意思是說,凶手是當年去文庫輔助抄錄檔案的書生之一,借此機會抹除了關於他的記錄?”

“有可能。”元熙寧眉眼一沉:“此人連殺15人,又沉寂20年,反偵察意識很強,趁進入縣衙文庫的機會抹去自己的痕跡,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情。”

廂房內安靜了一瞬,燭火跳動著,照亮了一頁筆記。

那是記錄著張文哲供詞的那頁,上麵斷斷續續寫著幾個關鍵詞,還未作展開梳理。

四歲、改嫁、開蒙、十二歲、摔斷腿……

電光火石之間,這幾個詞在腦海中飛速旋轉,團成一個繭,真相呼之欲出。

她的指尖還貼在額角,眼睛盯著筆記,突然發問:“張文哲今年多大來著?”

景明淵一愣,立即回答:“三十有二。”

瞬間,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元熙寧緩緩坐直身體,輕聲報出一組數字:

“他十二歲那年,是二十年前。”

“‘紅蓮案’凶手停止作案的那一年!”景明淵立即明了。

“張文哲的繼父在哪兒?”

兩人同時起身,朝外走去。

*

為防止凶手逃跑,眾人決定不再休息,連夜出發抓捕。

已是午夜,天色暗黑,下弦月遙掛天際,灑下些許光芒。

寬敞的馬車裡,光線昏暗,元熙寧湊在燈燭旁,翻閱著筆記和卷宗。

出發之前,幾人從鎮守家的老管家口中,得知了些許消息。

張文哲的繼父張敘,前些年搬去了縣城。

張敘少時才華橫溢,卻先喪父後喪母,孤身一人長大,考科舉多年而不中。

後來雖考中舉人,但因無父無母、家境貧困,最終娶了張文哲的寡母。

之後張敘幾次會試落榜,最終意外摔下山坡,斷了一條腿。

身體殘疾之人是不能參與科考的,張敘的科舉之路也就止步於此了。

隻言片語,講完了一個高開低走、淒慘不甘的男兒人生。

如果隻看這一麵的話,是個人都會憐憫他。

可他極有可能背負著十五條鮮活的人命,因為自己的憋悶委屈,扼殺了彆人的性命。

元熙寧合上紙頁,望向窗外模糊在黑夜中的田野。

沒想到,從京城來時,花費了大量時間分析側寫的“紅蓮案”連環凶手,竟然在模仿案告破後,輕易地送到自己眼前。

昏暗車廂內,景明淵的聲音歎息般響起:“雖然不是親生父子,但張文哲竟然也’繼承’了他繼父的惡行。”

元熙寧輕輕扯唇,無聲地笑了一下,似是隨意發問:“你覺得,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

這個問題延續了幾千年,曆經無數大家先賢、平民百姓的討論,也沒得出一個確切的結論,景明淵也一時未答。

元熙寧並沒有等待他的回答,而是自言自語般說下去:

“我一直相信,不論人性本善抑或惡,原生家庭的作用都是巨大的。”

她輕歎了一口氣,眼中的種種情緒都隱沒在昏暗裡:“性本善者生在糟糕的家庭中,可能會變得凶惡;性本惡者生在美滿的環境裡,或許會逐漸溫和。”

她收回一直眺向窗外的視線,望著燈燭對麵的人。

為了防止意外起火,車廂內的燭火點得很小,隻照亮了兩人之間小幾上一半範圍。

黑暗中,她對上那雙映著微弱火光的眼眸。

長而濃的睫毛遮住了一小半黑瞳,露出的部分黑白分明,看上去有些緊繃、有些焦慮,但還是很澄澈。

她忽而想起,之前在臨隴縣時,景明淵說自己兒時課業繁重、極少玩耍,辛苦得很。

但她猜想,拋去壓力和疲憊,他的原生家庭應該還是比較幸福美滿的吧。

不然也不會養育出這樣一個男孩子,正直善良、心係蒼生,品行端正、出類拔萃。

就是不太擅長控製自己的耳朵,動不動就會紅。

元熙寧輕笑了一下,再次轉開視線,繼續剛才的話:“對於有的人來說,原生家庭像是港灣,躲在避風處便是修養恢複,再大的風浪也不會讓人受到傷害。

“但另有一些人,他們的原生家庭,就像是一片凶險的海域。再大的船、再好的帆,也抵不過一瞬的風浪。不管他們行駛了多遠,這片險域都會追著不放,試圖擊碎小船。”

她垂下眼眸,不再言語。

燈燭另一側的暗影裡,景明淵張了張嘴,欲言又止許久後才開口:

“沒有任何一隻船獨自遠航。會有並肩同行的船隻,有共同瞭望著的燈塔……”

他停頓了一下,視線掃了眼元熙寧又迅速收回,聲音輕輕:“如果風浪實在大,還可以到同行的船上避一避。”

元熙寧抬眼望向他,對上那雙藏著星芒般的雙眸時,唇角和緩地笑起來。

“和你合作這個決定,真是沒做錯。”

她拋去了方才的沉寂念想,神情輕鬆起來:“那我們儘量同行得更遠一些吧。”

景明淵點點頭沒說話,向後靠了靠,把自己微熱的耳朵藏進車廂角落的黑暗裡。

*

車廂裡安靜下來,隻能聽得見轆轆車輪聲,和偶然傳來的田間蟲鳴。

這一日起得太早,一整天奔波、審訊片刻未歇,現在又徹夜趕路,元熙寧早就累了。

“紅蓮案”凶手的下落已經明晰,緊繃的精神舒緩得有些快,一下子給她帶來了濃濃困意。

她靠在輕微震動的車廂壁上,清涼的夜色和微弱的燭火交錯包裹著她,她緩緩闔上了雙眼。

黑暗中,她不自覺回想起從前。

時間剛過半個多月,記憶卻已微微模糊了。

她剛想說真是恍如隔世,便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反應過來:

是真的已經隔了一世了。

她記得在“前世”,當年那件事發生之後,儘管她的工作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但她還是慢慢變得不再合群。

雖然她還是經常和眾人一起分析討論,但她都是完成自己的那部分工作就離開,在單位裡也是獨來獨往。

她從未像現在這般,和人這麼緊密地合作過。

幾乎是每天、每時每刻,都和景明淵在一起。

一起走訪調查、一起分析研究、一起抓捕審訊……

她甚至有些控製不住,借著討論案情的名義,和他講起了自己的心結。

如果風浪實在大,到同行的船上避一避……

她回想起這個比自己足足小了十歲的男孩子剛才說的話,不自覺地彎起了唇角。

在這個世界能遇到他,真是挺幸運的一件事呢。

熟悉的淡香若有似無地飄來,彌散入她的腦海,她靠在車廂壁上沉沉睡著了。

一直靜靜坐在小幾對麵的人這才抬起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