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線木偶 那根無形的線(1 / 1)

隔著一堵牆,林妙妹日日都能聽見隔壁李小雲的吵鬨聲,和張文哲的勸慰聲。

她的目光一日比一日陰沉,想要穿過牆壁,在那潑婦身上蝕穿兩個孔。

可張郎卻永遠都那麼溫和而鎮定,好似那潑婦的癲狂暴躁從來都不會影響到他一般。

林妙妹還記得,張郎在得知她內心的怨毒想法後,曾用感動而悲憫的眼神望著她。

“……你不可以傷害雲娘。她又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你怎麼能傷害她呢?”

神明垂下了雙眸,聲音分外失落:“你怎麼能為我做這些?……我哪裡值得。”

林妙妹實在看不得她的天光低落,恨不得變成一塊布巾,抹除遮掩天光的一切塵埃。

又不得不聽從天光的話,一日一日地咬牙隱忍著。

直到那天晚上。

*

陷入回憶中的林妙妹神情愈發癡迷癲狂,聲音猶如淬了毒藥。

“自從有了張郎的孩子之後,李小雲那個賤婦才安分下來,再也不吵架了,老老實實地過日子。本來我打算放過她了!

“可是,那天晚上,我聽到隔壁的聲音,張郎在祈求那個賤婦!他在求那個賤婦彆走!”

林妙妹目眥欲裂,清涼的秋日裡,她的額角頸間掛滿了汗珠。

“那個賤婦,李小雲,她居然,她居然……嫁給張郎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啊,她居然敢!!”

聲音已幾近嘶吼,林妙妹怨怒的目光盯著虛空一處,似乎李小雲此刻就在那裡,她還想要去殺個千回百回。

幾個侍衛衝進來死死按住她,防備著她突然暴起傷人。

可林妙妹竟很快平複了氣息,臉上浮現起一絲略帶驕傲的神情:

“我最懂張郎的心思了。他那麼溫柔、那麼善良,哪怕恨死了李小雲,也不忍心傷害她。”

她抬眼看向元熙寧,語氣輕飄飄,好像在談論天氣:“所以我把她殺了。”

元熙寧沉默片刻,又問:“那宋春香和白滿月呢?”

林妙妹臉上毫無內疚之情:“因為李小雲的死,張郎受人懷疑,他的日子很難過。所以我乾脆多殺幾個,讓大家懷疑彆人啊。”

緊接著,她眼中又浮現怨毒:“那兩個賤人也都該死!她們日日去張郎的攤子買豆腐,還不是心儀他?她們也會傷害張郎!”

她眉毛一挑,聲音如地獄惡鬼:“所以我給她們寫信,約她們出來。她們果然出來了!她們都和……”

她頓了一下,聲音再次淩厲:“她們都該死!”

真是瘋了,元熙寧在心中感歎,又再次發問:“張文哲讓你依照’紅蓮案’的方式,模仿作案殺害李小雲,是不是?”

“不是!是我自己想到的。”

林妙妹立即斬釘截鐵地否認。

不可能。元熙寧微微眯了眯眼。

林妙妹沒有讀過書,也不認識什麼書生,不太可能接觸過二十年前的那個“紅蓮案”凶手。

她更沒有在縣衙鎮守等地出入過,沒有機會接觸到舊案卷宗。

那她是怎麼知道紅蓮案的?又如何能夠在被害人胸口刺出蓮花圖案,與過往案件中的幾乎一模一樣?

元熙寧和景明淵交換了一個眼神後,留下侍衛繼續審,兩人則走到庭院中說話。

*

“我覺得,這八成就是你所說的’精神控製’,”景明淵在樹下站定,神情嚴峻,“林妙妹這個樣子,估計不會承認是張文哲指使她殺人。”

元熙寧此時的臉色也不好看。

即使明知張文哲可能是一切的操縱者,眼下她也無法耐他何。

沒有人證、物證,就連凶手都一心把罪名攬在自己身上。

難道,真的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脫罪嗎?

“實在不行,我……”景明淵沉思片刻後,開口。

元熙寧抬眸望了他一眼,把他未說完的話接上:“用刑?也不是不行,但你不是不太喜歡嗎?”

景明淵側過臉,不動聲色地摸了摸鼻子。

元熙寧沒注意到他的動作,若有所思:“其實,我還有一個想法,說不定能成為攻破張文哲的突破口。”

“……什麼?”

“你有沒有覺得,林妙妹剛才的話有所隱瞞?”元熙寧拿過景明淵手中的筆記,翻到記錄了口供的那一頁。

她目光掃過些微潦草但尚能辨認的字跡,念出了兩句破碎不全的話:

“李小雲,她居然敢……”

“……約她們出來,她們都和……”

林妙妹還有話沒說出口。

樹下的兩人對視一眼後,元熙寧突然有了一個讓她有些毛骨悚然的想法。

一瞬間,眼前再次閃回張學玉那張稚嫩的臉龐。

少年初長成,五官都已經現出線條來。

眉骨微微凸起,鼻梁挺直,依稀可見成熟之後的剛毅模樣。

下巴中心有個窩,輕輕陷進去,像倒過來了的層巒山脈。

他的長相很清晰地遺傳了他的長輩,卻不像張文哲,也不像卷宗畫像上的李小雲。

他不是張文哲的孩子,是李小雲同其他人生的。

元熙寧眸光微沉,在腦海中勾勒出李小雲的影子。

潑辣,健壯,能乾。

年輕矯健的李小雲,和文弱溫潤的張文哲結為夫妻。在起初的那段時間裡,兩人應該還是比較和睦的。

可張文哲將他內心深處不能言說的苦痛,以言語的方式加諸李小雲身上。

挑刺、指責、懷疑、否定。

李小雲越來越暴躁,每天無休無止地和張文哲吵鬨。

她甚至把她的怒火轉移到了她的鄰居、朋友身上,以至於所有人都離她遠去。

李小雲的身邊,隻剩下了一個人,即是口口聲聲“為她好”的張文哲。

後來,李小雲懷孕了,懷上了彆人的孩子,有了張學玉。

同時,正如所有人說的那般,李小雲變得老實本分,再也不吵不鬨了。

元熙寧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滿是冷意。

比李小雲瘦弱很多的張文哲,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實際上蘊藏著無比可怕的力量。

他能夠把活人變成由他操控的木偶。

而他牽動著那根無形的線,掌控著木偶的一舉一動、牽扯著木偶趕死赴生。

“走吧,我們去見見張文哲。”

*

鎮守處,張文哲一直被侍衛看著,沒有離開。

幾個侍衛已經輪番審問了許久,可他始終不承認是自己指使林妙妹殺人。

“她真傻……我和雲娘的事情,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她怎麼傻到……”

張文哲翻來覆去地說著這句話,對於隔壁的林妙妹非常崇拜他、甚至為他連殺三人這件事,他隻表示唏噓不已、且毫不知情。

元熙寧走進屋,在板台邊坐下,麵無表情地看了眼唉歎不已的張文哲。

“張學玉不是你的親生兒子,這件事你知道,對吧?”

聞言,一直在惋惜感歎的張文哲身形一頓,緩緩低下了頭,神情模糊難辨。

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本是十分難以啟齒的秘事,可元熙寧心裡,另有一個可怕猜想。

“李小雲並不是背叛了你,是吧?而是……”

元熙寧聲音輕輕,像是在給稚童講故事般:

“是你要求她和彆人在一起,給你生下孩子的。”

輕巧的聲音像一記悶雷,劈得張文哲渾身一震,猛地抬起了頭。

在整場審問中,表現始終毫無破綻的他,終於無法再維持自己的完美麵具。

“你胡說!!”

張文哲嘶吼,全然不見平日裡的君子模樣:“我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妻子做這樣的事情!”

見他勃然大怒,元熙寧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元熙寧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又再次嚴肅下來,說出了自己的猜想:

“張文哲,你是許多人眼中的翩翩君子,她們都愛你的溫柔儒雅、如玉風度。但是實際上,你非常的自卑。

“你不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還有一個從未與外人道的秘密——

“你不能人道。”

元熙寧把手中的筆記輕輕拋在台麵上,神情閒散,像是在欣賞坐在對麵的張文哲幾近崩潰的模樣。

“你善於隱藏你內心的壓抑,塑造了一個完美的溫和外殼。但實際上,你在背地裡虐待動物、發泄情緒。

“你不願意處在關係中的地位,所以你言語刺激你的妻子,十年如一日地打壓她、操控她,讓所有人疏遠她。

“最終你讓她徹底崩潰,成為你手中的提線木偶。你要求她和彆人一起,給你生下孩子,來掩飾你不能人道的秘密。

“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元熙寧的聲音猛地頓住。

她上身前傾,陰沉的眉眼中溢出強烈的壓迫感:

“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突然放棄了你的木偶?”

她近乎一字一頓地說:“是因為她突然發現你其實是一個無能、虛偽、惡心的變態,終於決定離你而去了嗎?”

“你!!”

渾身顫抖的張文哲猛地抬起了頭,通紅的雙眼迸出殺意。

隻是他實在太過瘦弱,還沒站起來,就被侍衛狠狠按住了。

昔日如玉如雪的溫潤君子,此時側臉抵在台麵上,因痛苦和憤怒而變了形,猙獰可怖。

幾息後,他平靜下來,眨了眨眼,扭曲的臉龐竟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元姑娘,你的想象倒是豐富。”

竟是不願承認。

元熙寧並不驚訝,她早就有心理預期。

張文哲能把李小雲、林妙妹的思想玩弄於股掌,還能在諸多鄰裡親友中維持溫和的形象,必然不是一擊即潰的。

她也做好了準備。

“不管李小雲如何,你很愛你的兒子,對吧?叫什麼來著……”元熙寧指尖輕輕叩動台麵,發出一串緩慢的“噠噠”聲。

“張學玉。”一旁的景明淵適時接話。

“對,張學玉。”元熙寧屈起兩指一擊台麵,滿意地看到張文哲周身一震。

她閒適地靠上椅背,像是在與好友聊天:

“你把那孩子養的很好,還花錢送他去臨縣讀書……如果他的夫子、同窗知道他的秘密,你猜猜,他還能在學堂待得下去嗎?”

張文哲剛恢複些許清明的雙眼再次變得通紅,眼珠緩緩轉動,死死盯著元熙寧。

元熙寧並沒有被他的目光嚇到,反而聲音愈冷:

“如果世人都知道,他是個父不明的野種,他的母親與人苟合,父親則與鄰居不清不楚,還教唆鄰居殺害他母親、以及另外兩名女子……”

她每說一個字,上身便前傾一分,說完時距離張文哲已近咫尺。

她緊盯著那雙淬了毒似的眼,目光冰冷,聲音卻輕佻:

“你說,他會不會成為過街老鼠,人人欺辱啊?他還那麼小……”她眸光越發冰冷,聲音卻逐漸狠厲:“他還那麼小,他會不會死啊?”

不等張文哲有所反應,她驟然揚聲:“景大人?”

她的眼睛仍盯著目眥欲裂的張文哲,側臉向身後:“既然張郎不介意,那就把消息散播出去吧。”

景明淵一言不發地點頭起身向外走,隨著他腳步聲漸遠,張文哲周身的顫抖也越發嚴重。

元熙寧緩緩靠回椅背,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直視張文哲。

對峙已到最後關頭。

景明淵的腳步越來越遠,已近不可聞。

張文哲身體的顫抖也越來越重,逐漸蔓延到眼皮。

隻見他眼瞼劇烈地抖了一下,終於死死閉上。

兩行淚簌簌滾落,他疲憊而緩慢地出聲:

“讓那位大人……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