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落人間 我們去抓凶手!(1 / 1)

東林鎮實在太小,小到連個能正兒八經審訊的地方都沒有。

侍衛們在魚攤前扣下了張文哲,把他帶去了鎮守家。

此時,幾人正站在先前停屍的陰涼小屋內。

白滿月的屍體已經被送回白家,但屋內的空氣仍是有些陰冷幽深。

此時,小屋裡隻有一張空蕩蕩的板台,眾人坐在板台的一側,張文哲被侍衛押在另一側。

“吳宋氏和王白氏,她們經常去你的攤子買豆腐,是不是?”元熙寧狀若無事地問。

張文哲臉色發白,但還算鎮定。

他努力回想片刻後,才道:“是,她們確實常去。以前雲娘在的時候,她們就很愛吃我家攤子的豆腐。”

“為什麼之前不說?”

張文哲眉頭一動,解釋:“很……很多人都愛買我家的豆腐。一一說來的話,說不完……”

元熙寧將手中的筆記往板台上一拋,拍紙本背麵的薄木板摔出一聲脆響,嚇得張文哲立馬止聲。

“她們隻是買豆腐?”元熙寧眉頭深鎖,聲音驟然嚴厲,“你們有沒有彆的交集?比如,你在殺了你的妻子之後,又將她二人殺害?”

張文哲立時一臉驚慌:“姑娘……你冤枉我了!我真的沒有……”

“是嗎?”她的尾調輕揚,是胸有成竹的拷問,“你寫信將她們騙至無人之處,繼而行凶殺人,是這樣嗎?”

不等張文哲作出反應,她便一勾唇角繼續道:

“你可能不知道,白滿月並沒有按你所說將信件燒毀,而是留下來做紀念了。”

詐他一詐。

元熙寧盯著張文哲的神情,想要從中找到瞬息的破裂或變幻。

正常且真實的疑惑與不解,全無驚恐或心虛,至少他表現得毫無破綻。

“什麼……信?我沒有給誰寫信啊?”張文哲眉頭皺起,輕輕搖著頭,似乎全然不知。

但在得到一個個有力線索之後,元熙寧絲毫不信任眼前這個男子。

她輕抬下巴:“袖子擼開看看。”

聽到這個命令之後,張文哲一時有些愣怔和不解。

但礙於元熙寧冷硬的眼神,以及屋內其他幾位的威壓,他還是輕輕推起袖子,露出纖細的手臂。

這雙手臂細而白淨,薄薄的皮肉幾近透明,包裹著筋脈和骨節,隱隱竟有一絲仙風道骨的清雋感。

清瘦的手背、手腕、手臂上,皮膚光潔無暇,沒有一絲抓撓痕跡。

根據卷宗記錄得知,被害人屍身被發現的地方,雖沒有留下凶手的痕跡,但死者身旁泥土、草葉淩亂,可以看出被害人曾奮力掙紮過。

她們不曾被迷暈、打昏,而是生生被人扼頸窒息而死的。

而被人掐住脖子、呼吸受阻時,被害人最初會奮力掙紮,用儘全力抓撓凶手,以求一線生機。

在白滿月指縫中發現的麻線,便是她掙紮時留下的。

而一個半月前被殺的宋春香,經常撓打丈夫,一手的指甲留得利而長。

吳勁剛還說,宋春香的指甲當時已經留了半寸。

可是,張文哲身上竟無一絲痕跡。

元熙寧不著痕跡地皺了眉,招手示意景明淵靠過來,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而後她便站起身,幾步走到屋外,背對著門等著。

*

屋內一陣噪雜人聲和窸窣聲響過後,景明淵沉著臉走出來:

“我看過了,他身上其他部分沒有任何抓痕,也沒有脂粉掩蓋過的痕跡。”

聞言,元熙寧臉色驟變。

難道他行凶時把自己保護得萬無一失,沒有留下絲毫傷痕?

沒有任何物證,他的表現也毫無破綻,難道真的要……

正苦思,鎮守家的小廝端著一個托盤朝他們走來。

這小廝年紀尚輕,看起來笨手笨腳,應該是剛來服侍沒多久的。

托盤中有一個碩大的茶壺,並數個茶盞,小廝端得很是吃力,一雙眼睛直盯著盤中物,沒注意腳下的凹凸地麵。

“哎喲!”

小廝呼喝一聲,猛地崴了下腳,手中的托盤也應聲落地,“劈裡啪啦”地留下一片狼藉。

闖了禍的小廝又驚又懼,一隻通紅的手還不停甩著,嘴裡吸著冷氣:“嘶……燙死我了!”

元熙寧瞳孔一震,猛然想起來了什麼,伸手一把抓住身邊人的衣袖。

“帶上幾個人,我們去抓凶手!”

*

林妙妹被押到鎮守家的另一間房內,雙手被縛跪坐在地上。

元熙寧坐在書案後,掃了地上的人一眼。

她黝黑粗糙的臉上有不耐、煩燥、疑惑、忌憚,但就是沒有心虛和害怕。

上次見到時,元熙寧裝作熱情小丫頭跟她探聽消息。

再次見麵,她已經成了本案的嫌疑人。

元熙寧打量完她,往椅背上一靠,手中的筆記“啪”地甩在桌上:“說說吧,為什麼要殺害李小雲、宋春香和白滿月?”

林妙妹攥著衣擺的手指輕輕一顫,沒有說話。

望著低頭不語的林妙妹,元熙寧想起了方才在路上時,她和景明淵的計劃。

當時,兩人正和侍衛一同疾行在路上,景明淵的聲音低而平穩:“元姑娘,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元熙寧不想邊疾走邊說話導致岔氣,便用眼神示意他有話直說。

“方才在遇到張學玉後,你誇他一句他便對你言聽計從,你說這是名為’捧殺’的精神操控,是為比較簡單的一種。”

元熙寧點點頭。

“你當時還說,有善於操縱人心者,能用言語讓一個人性情大變、失去自我,甚至甘願付出一切。我就想到……”

“李小雲!”

兩人再次異口同聲。

景明淵連連點頭,回述起這兩日的走訪:

“所有人都說,李小雲剛和張文哲成親時,脾氣格外暴躁,後來有了孩子之後便安分了許多。張學玉也說,他娘特彆聽他爹的話……”

景明淵每說一句,元熙寧的眸光便深沉一分,他說完後,元熙寧已經快要抑不住聲音中的憤恨:“煤氣燈效應。”

“什麼燈?”

元熙寧稍緩了腳步,簡單解釋:“這是非常可恨的一種精神操控,操縱者會以各種方式挑刺、指責被操縱者,從而讓被操縱者情緒失控、發脾氣、極力地證明自己。”

她近乎咬牙切齒:“這樣的關係持續一段時間之後,被操縱者慢慢不再反抗,開始失去自我,對操控者完全服從。就像張學玉所說,他爹說什麼,他娘就做什麼。”

空氣安靜了,隻留下眾人疾行的腳步聲。

元熙寧感覺景明淵緩緩吸了一口涼氣。

“那有沒有可能……”景明淵頓了許久才再次開口,“張文哲是不是也對林妙妹進行了精神操控,讓她替自己行凶殺人?”

“很有可能。”元熙寧眯了眯眼睛,心生一計,繼而和景明淵商量了幾句。

*

坐在桌案後的元熙寧回顧了一下自己的打算後,見地上跪坐著的林妙妹還是一聲不吭、頭也不抬,便準備按計劃實施。

“張文哲還在隔壁押著嗎?”她揚聲問景明淵。

兩人早已對好了話,景明淵聞言立即點頭,聲音冷厲:“四個侍衛押著呢,跑不了。”

一直跪坐著不動的林妙妹猛然抬頭,一雙有些衰老渾濁的眼中劃過狠戾。

元熙寧見此便已心知肚明,冷笑一聲道:“林妙妹,你替張文哲殺害了包括他妻子在內的三名女子,是不是?”

林妙妹眼中的神色一閃即逝,此時已再次低下頭,聲音沉悶、油鹽不進:“我沒有殺人,你們抓錯人了。”

這樣的回答,元熙寧早已料到,不慌不忙地屈指叩了叩桌麵,又指向身旁的玄衣男子,對林妙妹道:

“這位大人,你恐怕還不認識吧?”

不等林妙妹回答,元熙寧繼續道:“我來跟你介紹介紹。這位是三重樓的景大人。你沒聽說過的話也沒關係。你隻需要知道一件事——”

她刻意拖長聲音,掃了一眼身旁一臉冷峻威嚴的景明淵,又望向神情緊張的林妙妹,冷笑道:

“這位景大人,沒有彆的愛好,就是愛用重刑。而且——”

她微微俯身,逼視林妙妹雙眼:“而且,他特彆愛朝人臉上猛踩。”

見林妙妹神情驟變,元熙寧輕輕“嘖”了幾聲,繼續說:“上一個案子的犯人,慘啊,慘啊!整張臉,都被咱們景大人踩得不成樣子了。比起豬頭還不如……”

她猛地一肅臉色,聲音陡然變得陰冷:“景大人?去吧!先把張文哲的臉踩爛,看她招不招!”

景明淵沒有出聲,而是“簌”地一甩衣擺,抬步就往外走。

那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離門口越近,林妙妹的身形就顫抖得越厲害。

直到景明淵一隻腳邁過門檻的時候,她終於尖厲地喊出聲:“彆去!彆去!我說!”

景明淵利索地收腳轉身,走回屋內。

見他去而複返,林妙妹眼中劃過一絲猶豫,剛張開的嘴又合上了。

景明淵俯視著她,見她猶豫,臉色一沉,再次抬步準備離開。

“我說!我說!”皂靴落地的聲音把林妙妹嚇得一激靈,終於是打算招供了。

景明淵走回書案旁坐下,麵色依然冷肅,等著聽林妙妹的供詞。

他們聽到了一個令人唏噓、又可笑可悲的故事。

*

林妙妹說,她這一生都沒有多少值得她懷念的事。

她出生在一個家徒四壁的貧苦農戶,自小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從她能走穩步子的那天起,她就開始了她辛苦的一生。

雜事,家務,浣洗,農活,她肩膀上的擔子一天比一天重,壓得年幼的她從來沒有抬頭看過天空。

十幾歲時,她就嫁來了東林鎮,或者說是——被賣來了東林鎮。

林妙妹被自己的血脈親人,以五斤豬肉的價格賣到了一個光棍家裡。

光棍孑然一身,父母雙亡,性情孤僻,待她很冷漠。兩人之間,沒有溫情蜜意,隻有生硬的相處,和長久的安靜。

嫁人後的日子,和從前沒有什麼區彆。

她依舊在不停地勞作,每天低著頭、淌著汗,從來顧不上歇息,從不曾欣賞天光。

一年一年過去了,她有了個兒子,有了個種滿瓜果的菜園子。

夫君去外地做工了,留她一個人在家裡埋頭乾活,種菜澆水,洗衣做飯。

日子一天天地重複,枯燥又尋常。

她也曾想過,在無數個困頓的清晨、疲憊的午後、失眠的夜裡,她曾經帶著純粹的笑意和真摯的感念,在心裡設想過。

如果不是那個玉一樣的人兒,在那天突然降臨她的世界,她可能一輩子也就這樣,低著頭過下去了。

她還記得那幾天,她的兒子病了,整晚整晚地發熱。

她也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守在床邊給兒子擦身、喂水、探額頭。

夜裡一直熬著,白日裡不停做活,身強體壯的林妙妹也撐不住了。某天挑水回家的路上,她頭眼昏花、腿腳發軟,跌坐在黃泥土路邊。

眼前的迷蒙和耳畔的銳響之間,她的神明降臨了她的世界。

隔壁那個麵如冠玉的男子,微微俯下身來,從雲端伸下來一隻玉雕似的手。

“不要讓自己這麼辛苦啊。你看你,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她的神明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又把沾了泥水的桶撿起來遞給她。

神明的手指沾了些許黃泥,可看在她的眼裡,卻依舊是那麼純淨而聖潔。

自那之後,林妙妹的世界裡有了天光。

神祇一般的人點亮了她生活的每一日。

開導她,安慰她,給她講一些故事聽。

他還會以枝為筆沙土為紙,教她寫字,一次又一次地校正她寫完字之後落點的習慣。

他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光明,她也會心疼這個困囿於生活的神。

住在張家隔壁的前幾年,林妙妹常常聽到李小雲尖銳潑辣的喝罵聲。

而另一個溫和乾淨的聲音,總是耐心地等李小雲發完脾氣、撒完潑,才和緩地開口:“我都是為了你好……”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你不正是因為被我說中了,才這般瘋狂的嗎?”

“除了我之外,誰還會這樣說你?她們都盼著你不好。”

“隻有我是一心為你好,才會……”

那樣的耐心、溫柔、體貼,是林妙妹一輩子都不曾有過的,她甚至都不曾期待過,做夢都沒夢見過。

能看見那束光,就已經讓她心滿意足了。

而被那束光溫柔以待的李小雲,竟然還如此不知足。

她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