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寧一把抓住景明淵的胳膊,將他迅速帶到白家院門外。
“你想到什麼了,是嗎?”兩人站定後,景明淵立即發問。
元熙寧則不急著作答,而是大剌剌蹲在地上,拿出懷中的筆記,從中取出一疊紙鋪開。
李小雲、宋春香、白滿月三位被害人的生活軌跡,白新月的生活軌跡,以及穀子街上那八名少女、婦人的生活軌跡。
十二張紙逐一鋪開。
果然,她們不儘相同的生活中,有一件事是近乎重疊的。
這件事過於尋常,尋常到完美地隱身在在每個人的生活中。
“買菜!”
像頑童一樣蹲在地上的兩人,異口同聲。
每天早上,去早市買菜。
鎮上的百姓雖然都會在家自種一些瓜果蔬菜,但很多食材都還是需要在早市上購買的。
買菜這件事太過尋常,就好像刷牙洗臉一樣,所以才被兩人屢次忽視。
而且這十二人並非每日都會上街采買,尤其是白新月,她是在姐姐去世後,才開始幫持家務。
如果,這些人都慣常去同一個攤子呢?
景明淵“刷”地站起身來,聲音冷沉:“你們幾個,跟我去張家帶人!”
*
紅衣侍衛持劍疾行,當中有一玄衣男子,其身旁還跟了個年輕姑娘。
一行人威勢赫赫、麵色嚴峻,沿路的百姓見之即避,似是生怕被波及。
離張家不遠時,一個清瘦的少年卻攔住了眾人。
“你們是京城來的大人嗎?”少年有些膽小,聲音顫顫。
得到確定的回答後,少年眼睛亮了亮:“你們是來調查我娘的事情嗎?”
元熙寧眉頭微微一動,打量了他幾眼,問:“你是李小雲的兒子?”
張學玉點了點頭,靦腆地笑了:“我爹一直說,等京城的大人來了,就能抓住殺害我娘的凶手了。”
聞言,元熙寧和景明淵對視了一下,交換眼神。
如果張文哲真是凶手,他會這樣告訴兒子嗎?
元熙寧深深地看了張學玉一眼,繼而放軟聲音說:“我們正想去你家找你爹,小男子漢,你爹在家嗎?”
本來還害羞膽怯的張學玉,聽到她溫軟帶笑的一句“小男子漢”,瞬間紅了臉,一下子便拋了防備:
“我爹去穀子街買魚了,我先帶你們去我家吧!”
說完,臉紅紅的張學玉轉身就走,領著眾人朝他家方向而去。
元熙寧先是給走在後麵的幾個侍衛使了個眼色。幾人看到後立即抱拳,一聲不吭地轉身,朝穀子街方向疾行。
然後,她望了身旁的景明淵一眼,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了些許震驚,似乎是不敢相信張學玉竟對她一個陌生人毫無戒心。
嗯……怎麼說呢,男孩子就是這麼好騙。
元熙寧錯開視線,突然覺得有些心虛。
“其實很簡單,”她落後幾步,壓低聲音跟景明淵解釋,“白新月也是如此。她的朋友對她言語操縱,說她愛聽的話,捧高了她的虛榮心,從而讓她按照她們的想法做事、言聽計從。”
景明淵眼中震驚更甚:“這……這些姑娘,心計竟如此深沉?!”
元熙寧斜了他一眼:“這還不算什麼,隻是最簡單的捧殺而已,精神操控的其中一種。有善於操縱人心者,能用言語讓一個人性情大變、失去自我,甚至甘願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竟如此……”景明淵輕歎,“我隻知有人善口舌,竟不知言語也能有這樣的效果。”
他有些心虛地望了元熙寧一眼,見她沒再提及白新月之事,才斂下神情,繼續往張家走。
*
張學玉今年才十二歲,是最經不得誇的天真少年,還沒走到家門口,便已把自己的情況和盤托出了。
這個時候,他本該在臨縣的學堂讀書。
不過昨天他聽說,京城來人了,專門來查自己母親的案子,他就臨時跟先生告假,趕回家來了。
半柱香前他剛到家,他爹就急急忙忙出門買魚,準備為他做晚飯了。
張學玉打開院門,引兩人進來。
趁這個單純少年背對著自己時,元熙寧給了景明淵一個眼神。
後者了然地點點頭,隨即拉住張學玉,和他聊起天來。
——轉移這個小孩的注意力。
元熙寧趁院中一大一小聊鬥蛐蛐聊得火熱,輕手輕腳地進了堂屋。
堂屋的兩側,各有一個房間。上次,眾人來找張文哲問話的時候,張文哲的嫌疑還不算大,她並沒有進入房間查探。
而今日,元熙寧意識到三位被害人與即將受害的少女、婦人們都有買豆腐這一共同點後,便必須得進一趟張文哲的房間,找找線索了。
堂屋左側的房間較小,屋內的陳設一看便是屬於少年的,顯然是張學玉的房間。
房間裡東西不多,一目了然,除了一張小床和木櫃上一個未來得及打開的包袱外,並無其他。
元熙寧掃過一眼後,便來到右側的房間。
這間房較大一些,除了床櫃外,還有一張小小的書案,書案旁立著一木架。
元熙寧迅速地翻找過書案上的紙頁,還格外留意了每張紙上的內容。
紙頁雜質斑駁,是價格較低的那種。紙上隨意地寫著雜文和感悟,字跡流暢自如,隻是每一行字後都乾乾淨淨,並無墨跡。
可見張文哲確實沒有寫完字後、再落一點的習慣,似乎並不是白滿月胸前那蓮花圖案的“畫家”。
元熙寧眉頭微皺一瞬,隨即把紙頁放在一旁,繼續翻找。
有沒有落點習慣,並不是判斷凶手的唯一標準,她想找的是其他的證據。
據白新月所說,不到一旬前,白滿月曾收到過一封信,並且在看完後立即燒掉了。
這封信,極有可能是白滿月的心上人寫來的。
而收到信後沒幾日,白滿月便悄無聲息地出了趟門,而後再也沒有回家。
被人發現時,她已經死在偏僻的山林裡。
而今年第二位被害人宋春香,則是跟丈夫說要去趟縣城,之後便被人發現死在遠離縣城方向的荒地。
宋春香會不會也收到了一封信?
除了李小雲以外的兩名被害人,以及白新月和另八名可能會遇害的少女、婦人……
這些或時常、或偶爾光顧張郎豆腐攤的女子,會不會都傾慕著同一個人?
念及此處,元熙寧很快否定了這一想法。
彆人不好說,但白新月她看得明白。其他人或許會心儀張文哲,但白新月未必會。
大腦飛速運轉著,無數個想法和假設並行,手上卻一刻不停地在書案、木架中翻找。
印著花紋的信箋、寫好了尚未送出的情信、“紅蓮案”蓮花圖案的摹本……
統統沒有。
很乾淨,與其他任何人的書案、書架沒什麼不同。
元熙寧站直身體,雙手緩緩垂落體側。說不失望是假的,但她也並不絕望。
左右現在張文哲的嫌疑最大,哪怕沒有證據,也可以口頭上訊問他一番。
實在不行……實在不行,還有景明淵呢。
他要是想動刑,也不是不行……
實在沒辦法的話再說。
元熙寧在心裡規劃好後,抬步離開了張文哲的房間。
見到她兩手空空地出來,景明淵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隨即向張學玉表示口渴了,想喝水。
好騙的男孩子屁顛屁顛地跑去了廚屋。
元熙寧扯出一個苦笑,剛想開口,就被景明淵打斷:“你快看那裡。”
順著他的指尖望去,隻見院牆邊的地上,被枝葉陰影覆蓋的角落裡,有一隻小小的麻雀正安靜地伏在地麵。
走近後才看清,這隻麻雀身上灰撲撲的羽毛雜亂零落,沾染了絳紅的乾涸血跡,小小的頭顱已經破碎。
是被砸碎的。
這隻小麻雀,被人虐死了。
不久前曾見到的一幕,陡然閃過元熙寧的腦海。
那同樣是幾根沾了血的麻雀羽毛,張文哲則說,那是一隻從樹梢跌落的雛鳥。
這隻小麻雀身上的血跡早已乾涸凝固,顯然不是剛回到家的張學玉所為。
而張文哲事先並不知道兒子要回來,在此之前,家裡隻有他一人。
躺在陰影中死去多時的小麻雀,又被站在牆邊的兩人投下的影子覆蓋。
元熙寧的聲音輕輕響起,低到分辨不出其中感情:
“絕大多數連環殺人犯,都是從虐待動物開始的。”
*
空氣正緊繃著,一個歡快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
“大哥哥大姐姐,水來了!”
張學玉一手端著一個大碗,刷洗得乾淨如新的碗裡盛著清冽的水。
“我沒找到茶葉,就委屈大哥哥大姐姐喝水吧。”張學玉赧然一笑,把手中的大碗遞給二人。
看著這張未染世事塵埃的稚嫩小臉,黑葡萄般的眼珠閃爍著純淨的光芒,元熙寧竟覺得心頭一軟。
這個孩子這麼小,這麼天真單純。
如果,模仿舊案殺死他母親、殺害其餘兩名被害人的凶手,真的是他的父親……
那這個孩子將會陷入怎樣的境地?
這雙眼瞳中的亮光,還會殘餘幾分?
“跟我……說說你娘吧。”元熙寧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滯。
張學玉眨眼想了想,神情漸漸陷入懷念。
“我娘可好了,”少年垂眸一笑,笑容又苦又甜,“我娘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娘。她從來不吼我,從來不發脾氣,非常溫柔!”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又輕輕歎了口氣:“就是……我總感覺,我娘不太開心。她總是心不在焉的,經常發呆。”
“不過,”他揚起小臉,“我娘還是很愛我爹的!我爹一喊她,我娘就不發呆了。我爹說什麼,我娘就做什麼。”
說到這裡,少年臉上又染上幾分薄怒:“還有人懷疑是我爹殺了我娘,怎麼可能!我爹那麼溫柔的性子,說話都不急不緩的,怎麼可能殺人?”
院中一時寂靜,三個人各自陷入沉思,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元熙寧望著張學玉,把他臉上的懷念、悲傷與義憤填膺等種種神情,儘收眼底。
這個孩子被保護得很好,他的一方天地裡沒有任何陰霾和灰塵,隻有純粹的黑與白、愛與恨。
他的天地已經塌了一半,要拆毀剩下的另一半嗎?
少見地,元熙寧心中升起了一絲不忍。
但這樣的心念起了一瞬便被拋下,她拉著景明淵站起來,告辭:“我們還有事,就先走了。小男子漢,你……”
她到底還是沒忍住,輕輕撫了撫張學玉的發頂,眼中意味深長:“小男子漢,不論如何,照顧好你自己。”
張學玉還是個半大孩子,完全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隻是羞紅了一張臉,乖乖地點頭。
景明淵的視線一直凝在元熙寧的手上,望著那隻手抬起來、落在少年發頂、撫動了兩下、又收回身旁。
元熙寧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視線,她深深凝視了張學玉一眼,繼而轉頭離開張家。
*
日頭已經西斜,兩人的身影長長地落在窄徑上,步履輕緩。
元熙寧的輕歎聲打破沉默:“如果張文哲真的是凶手,張學玉不僅會失去最後的親人,還會被他人排擠,甚至連學堂都不能再去。”
說完,她抬起臉,果然在景明淵眼中看到了一絲詫異和疑惑。
“不,我沒有心軟,”無須他發問,元熙寧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我隻是……更痛恨凶手罷了。”
因為一己之私,或是自身的扭曲心理,剝奪他人生命,無情地摧毀彆人的家庭,同時棄自己的家人於不顧。
黃昏明暗交融,她垂下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泣血般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