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舌為刃 言語操控(1 / 1)

“他們兩人都沒有這個習慣?”景明淵也帶了一絲詫異,“會不會是刻意隱藏了?”

元熙寧有些頹然地放下紙頁:“可能性不大。派去的侍衛讓他們寫了不少內容,若是刻意隱藏了下筆習慣,很難從始至終都隱藏得這麼好。”

“那我們……”

“還有一件事,”元熙寧再次抬起頭,“你還記得屠戶老李說,白滿月好像有一個喜歡的人嗎?”

景明淵拿出自己當時記錄的內容,翻了兩頁說:“屠戶老李說,不確定是她的亡夫還是其他人,但他知道白滿月有傾慕對象。”

元熙寧站起身,臉上的頹然之氣一掃而空,聲音也鎮定下來:“走,去白家看看,說不定她的妹妹白新月知道些什麼。”

聽到這個名字,景明淵身形頓了一下,眼中也閃過一瞬的厭惡。但很快,他就斂下神色,帶上紙筆跟在元熙寧身後出了客棧。

*

白家離客棧不遠,位於東林鎮靠近中心的位置。

一個較大的院子,住著白新月和她的奶奶兩人;隔壁另起了一間小屋,是白滿月生前獨住的地方。

白滿月十九歲嫁到王家,剛過門便守了寡。

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回到娘家,而是本本份份地在王家守了三年,伺候王家僅剩的老母、她的婆婆。

四年前婆婆去世了,她才回到白家,在白家院子旁另起了那間小屋。

元熙寧和景明淵敲開白家院門時,白新月正在院中浣洗著衣裳。

她顯然不常做這些家務,身上濺滿了水漬,木盆中的水也大多灑到了外麵。

她頭發有些亂糟糟的,臉色也十分狼狽,見到元熙寧先是眉頭一皺,緊接著看見站在一旁的景明淵,臉色又“刷”地白下來。

“你們……”白新月的聲音顫顫的。

元熙寧一直不知驛站那天晚上,白新月半夜接近景明淵,又被景明淵持劍威脅的事。此時見她十分害怕,不由得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站著的人。

景大人在外人眼裡確實威風凜凜,瞧把小姑娘嚇的。

同時,她也更加篤定,在京城時矯揉造作的白新月,必然是她裝出來的樣子。

麵前這個笨拙又藏不住心事的尋常人家姑娘,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你彆怕,我們來找你問一些事情。”元熙寧上前兩步,拍了拍她的肩,“關於你姐姐的事情。”

白新月臉上的神色十分複雜,既有對元熙寧的淡淡不滿,又有對景明淵的深深畏懼,一時變幻莫測,沒有答話。

一旁站著的景明淵本就心情不耐,此時聲音更是冷沉:“莫要妨礙公務,否則……”

他剛一出聲,白新月瘦削的肩膀便顫了一下。

見她嚇成這副樣子,元熙寧眉頭微挑,心中有些好奇。

不對啊,之前她不還敢撲上去扯景明淵的衣擺嗎?到底發生了什麼,讓這個生猛的姑娘變成這樣,見到景明淵像老鼠遇到貓。

元熙寧狐疑地瞥了景明淵一眼,又轉向白新月,聲音放柔:“新月,你彆怕。不讓他跟著,就咱倆說說話。”

話說得十分溫柔,手上卻用了力,拽著白新月進了堂屋。

景明淵有些悻悻地在院中站著,似是被方才元熙寧那一眼看得心慌,摸了摸鼻子,抬頭去看院牆外的風景。

*

元熙寧一直拉著白新月的胳膊,直拉到堂屋內的小方桌邊。

“坐吧,”她氣定神閒,仿佛所處的不是白新月家而是自己家,“我就簡單問你一些事情,你如是說就好。”

白新月攥著雙手,神情彆扭,一副不敢不配合、又拉不下臉來配合的模樣。

元熙寧把她臉上的表情儘收眼底,輕笑了一下,沒有問起案情,反而談及其他:“你姐姐被害當天,你就跑去京城,是不是被你的朋友們攛掇的?”

白新月立即皺眉張口想否認,卻突然頓住了。

“我……”她的眉頭越皺越緊,陷入沉思。

元熙寧見她這樣,心下了然:“你的朋友們,她們是怎麼說的?”

白新月又沉默了片刻,嘴唇顫了顫,才開口:

“她們……那天,我得知姐姐的死訊後,非常傷心害怕。一是因為姐姐待我很好,二是因為今年已有三人被害,我很怕……

“當時,我的姐妹們和我說,京城三重樓的景大人專破重案疑案,若是他來,必定能抓住凶手。還說景大人儀表堂堂,若是……”

突如其來的恍悟,令白新月覺得後背發寒。

*

白新月從小就生得俊俏,剛會走路的時候便收獲了親戚長輩的連連美讚。

起初她還懵懂,隨著年紀漸長,她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所長。

周圍的鄰裡,鎮上的同齡,一同玩鬨的十幾個少女中,就屬她最相貌清麗、身姿婉約。

她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夥伴的中心,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待遇,聽慣了身邊人的誇讚。

“……那位公子眼光極高,怎麼會看得上咱們?”

“但若是咱們小月兒出馬,他必然會被拿下……”

這樣的話,白新月聽過無數次。她的姐妹們無疑是對的,

富戶金家的公子,縣裡蘇姓的秀才,還有縣衙裡那個年輕的衙役……她剛一上前與對方搭話,對方便被她吸引,無法自拔。

每次收到那些男子贈送的首飾、水粉、吃食,她還會和姐妹們分享,並享受姐妹們的羨慕與誇讚。

後來,她得知姐姐被害的那天,她的姐妹們也是同往常一樣,圍在她的身邊。

“……恐怕要請三重樓的人來,才能破案!”

“三重樓?那怎是你我能請得動的……”

“嗬,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三重樓的景大人……”

“儀表堂堂!依我看,也就咱們小月兒……”

“……那還不立馬拿下?”

“……破了案,報了仇,順帶成了官家夫人!小月兒,我好羨慕你啊!”

當時白新月未覺,現在細細想來,那些聲音中,哪裡有一絲的羨慕?分明滿是算計和陰險。

*

白新月從記憶中回神,一隻手下意識地撫上脖頸,後知後覺的震驚、遭人背叛的傷痛、以及貿然跑去京城的後怕齊齊湧上她眼眶,幾滴淚猝然落下來。

她雙唇顫著,淚眼模糊:“元姑娘,我……”

“都明白了,是嗎?”元熙寧從她的眼神中看穿了一切,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

“她們一直都在……騙我。”

“也可以說是欺騙,”元熙寧點點頭,“她們的誇讚和吹捧並非出於真心,而是刻意將你捧上高位,讓你對她們的話信以為真,繼而對她們言聽計從。”

她神色和緩,對這個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實際上比她的靈魂小了一輪有餘的姑娘很是包容。

十幾歲的年紀,最是容易輕信他人,對旁人沒什麼戒心,輕易便會被彆人的語言操控心思、舉止。

“元姑娘,對不住……”白新月抹了抹淚,露出一個慚愧而自嘲的笑,“當時我聽了她們的話,冒冒失失跑去京城,當時還對你印象不好,還說了你的壞話……”

真是個單純的傻姑娘,元熙寧在心裡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白新月的肩:“現在心情好些了嗎?可以回答我一些問題嗎?”

白新月吸吸鼻子,坐直身體點頭:“嗯!元姑娘你問吧。”

元熙寧給了她一個讚許的笑,翻開筆記開始詢問。

“你姐姐認識張家的媳婦李小雲嗎?吳家的宋春香呢?”

“你姐姐平時比較熟的人,都有誰?”

“你姐姐每天做什麼?從早上醒來之後開始說,事無巨細。”

白新月的情緒逐漸平穩,認真回答著每一個問題。元熙寧在紙上不停地記著,時而提問一兩點細節。

白滿月的日常生活,和她活潑好動的妹妹白新月完全不同。

她鮮少出門,出嫁之前是,出嫁之後很快守寡,便更少外出了。

她寡淡的生活裡沒有朋友,沒有私交。從王家搬回來後,每日除了做家務,便是照顧奶奶,連鄰裡鄰居都不怎麼多聊。

常規的問題結束後,元熙寧放下筆,深吸一口氣,輕聲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的姐姐,她是不是有一個心儀之人?”

元熙寧心裡清楚,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在這樣的時代裡卻屬於極大的秘密。

更彆說白滿月守寡多年,又有“克夫”的惡名。

果然,話音落下後,堂屋裡陡然靜了下來,白新月嘴唇囁嚅幾下,沒有開口。

元熙寧見她猶豫,便知她一定多多少少了解些情況,於是再次放輕聲音,半安撫半引導地說:“我知道這件事是你姐姐的秘密,但是這個秘密有可能牽扯到本案的凶手。”

她撫了撫白新月的手臂:“我一定會為你姐姐保密。而且,儘快抓到凶手的話,不僅能為你姐姐報仇,還能阻止他再次殘害彆人。”

她並沒有透露,白新月也麵帶死氣、可能會被害這一事情。

起初,元熙寧見白新月的交際、生活和今年這三位死者毫無關聯,還以為想要害她的另有其人。

後來,在穀子街見到八位年齡有差、生活不同的少女婦人都有可能會被害後,她就清楚,想要害死白新月的,八成就是殺害她姐姐白滿月的那一凶手。

隻是目前凶手尚不明確,幾乎毫無線索,貿然說出來隻會驚到這個單純姑娘,說不定還會導致凶手計劃生變、提前下手。

故而她隻是讓景明淵派人暗中保護,並不打算將此事告知。

果然,提起姐姐被害一事,白新月臉上糾結猶豫的神色便淡了下來。她眨了眨眼,緩緩開口:

“我……我姐姐她,確實有一個心儀男子。隻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

白新月睜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睛,眼中是真誠與茫然無措。

“沒關係,”元熙寧鼓勵地笑了笑,“你都知道些什麼?再小的事情也好,你隻管告訴我,交給我去分析。”

白新月似是被她的笑容鼓勵到,蹙眉想了想,眼睛一亮:“我想起來了!不到一旬前,我姐姐好像是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信?”這或許是個極其重要的線索,元熙寧感覺精神一振,追問道:“你知道是誰的信嗎?寫了什麼?”

沒想到,白新月再次頹然下來:“我……沒看到,我不知道……我姐姐看完便燒了。”

元熙寧並不失望,反而因為白新月臉上豐富的表情而覺得想笑。

不久前還對自己橫眉的姑娘,現在正因為知道的太少、不能幫上自己而愁眉苦臉、自責不已。

小姑娘所有心事都寫在臉上,真是可愛。

她不由得想起屋外院中站著的景明淵,他與這個小姑娘截然相反:臉上總是藏得分毫不露,心事全由那雙耳朵表達。

她淺淺笑了下,再次拍拍白新月的手:“沒關係,這已經是很好的線索了,能幫到我很多。”

白新月見她竟不責怪自己沒用,反而還安慰自己,愣了一下,繼而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

元熙寧已經站起來準備走,見到這個燦爛的笑又停下了腳步:“新月,你這樣……就很美。不用刻意地去偽裝、營造。”

她同樣回以一笑,勸慰這個小姑娘:“做你自己,愛自己,就是最好的。”

白新月似是從未聽過這般的話,睜大了圓眼睛愣了好一會,才用力點頭,眼裡又濕潤起來了。

真是單純的傻姑娘。元熙寧又朝她笑了一下,轉身離開堂屋。

她剛走到景明淵身邊,兩人準備離開白家院子的時候,另一間屋裡走出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婆婆。

正是白滿月、白新月姐妹倆的奶奶。

白奶奶身形微微佝僂,腿腳還算靈活,但眼神略微呆滯、愣怔,顯然是有些糊塗了。

“小月兒啊……”白奶奶朝白新月伸出一雙滿布斑點的手:“大月兒呢?她不是又去買豆腐了,咋還沒回來?”

元熙寧驟然覺得有一道光劈進她的大腦,所有的迷霧瞬間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