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母懦夫 調停者的責任(1 / 1)

不僅吳勁剛吃了一驚,院子裡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無他,隻是因為提出問題的這個十幾歲小姑娘,此刻活像個老媒婆或者長舌嬸一般。

一驚過後,吳勁剛連忙搖頭:“沒有,我不敢。我要是找了相好的,春香能撓死我……”

話說到一半,他微微驚恐的表情變幻成苦笑,整個人再次消沉了下去。

元熙寧看清他的反應,眉頭蹙了蹙,低頭在拍紙本上記了幾筆,又起身去屋內找吳勁剛的老母。

吳母果然如吳勁剛所說,極其厭惡兒媳宋春香,提到就要罵,直言宋春香貪吃又懶惰,潑辣還不孝,生不出孩子還不主動下堂。

元熙寧耐著性子聽著吳母尖聲叫罵著兒媳,眼睛卻仔細打量著吳母身上的衣衫。

雖是簡單樸素的粗布衣裳,但針腳細密,看手藝和吳勁剛身上的出自同一人。

再看吳母渾濁的眼睛和骨節變形的雙手,顯然無法做女紅,做衣裳的人是家裡唯一的年輕女子,宋春香。

吳母穿著兒媳做的衣裳,嘴裡卻用極難聽的詞罵著兒媳,唾沫橫飛,醜態畢露。

元熙寧幾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簡單問了幾個問題便走出了裡屋。

離開吳家前,元熙寧照例在院內屋裡轉了幾圈,見吳勁剛的枕頭邊還搭著一件衣服,看上去是屬於宋春香的。

她在屋內默默站了片刻,隨即抬步離開。

*

走出吳家不遠,景明淵便問元熙寧:“你覺得吳勁剛可信嗎?”

“不好說,”元熙寧皺了眉頭,“他的表現沒什麼破綻,但我覺得他仍然有些可疑。因為……”

她抬臉望了望景明淵,而後輕描淡寫地說:“吳勁剛和宋春香成親六年沒有孩子,如果問題出在吳勁剛身上,那他很有可能因為自身的不足而心理扭曲,惱羞成怒殺死宋春香。”

景明淵也回望著她,聽完她的想法後眨了眨眼,而後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

露出了微微發紅的耳尖。

果然。元熙寧也轉開臉,在沒人看得見的角度勾了下唇角。

她的思緒又回到案件上:“我覺得,吳家存在著很多矛盾。比如:宋春香性格潑辣,動輒和丈夫撕打;但她卻任勞任怨地做家務活,哪怕她的婆婆罵得那麼難聽。”

景明淵以手抵唇,輕咳了一聲說:“對……我也覺得。卷宗上說吳勁剛經常毆打宋春香,吳勁剛卻說那都是她到處亂說,動手的人其實是宋春香。”

元熙寧點點頭:“不過,吳勁剛身上的抓痕,確實不似作假。這也是我突然問他有沒有外遇的原因,但他的反應又不像是在說謊。”

“你怎麼知道他沒有說謊?”

“通常情況下,你對一個人提出懷疑時,如果對方勃然大怒,怪你胡亂臆測,就代表你猜對了,”元熙寧衝他挑挑眉,“反之,如果對方淡定自然地否定、解釋,就證明他極有可能是清白的。”

景明淵聞言緩緩點頭,陷入深思。

元熙寧見他久久不言,心中突然升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她突然攔在景明淵麵前,語速極快地發問:

“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景明淵好像被嚇了一跳,矢口否認:“沒有啊!沒有,怎麼會。”

他又輕輕蹭了一下鼻尖,轉開眼睛看風景:“我怎麼會有心上人,元姑娘你彆亂說。”

本來隻是想捉弄一下他的元熙寧,看到他的反應之後微微鎖起了眉頭。

嗯,很可疑。

忘了告訴他,人說謊的第二種反應,就是言辭重複、眼神閃躲。

看來這孩子情竇初開了。就是不知道看上了哪家大小姐?

元熙寧隱隱有些苦惱。要是他成親了,估計就不能一起查案了吧。

到那時候,自己的救人任務怎麼辦?

她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開這個玩笑,心頭一時變得沉悶。

她輕輕搖了搖頭,甩開心頭雜念,朝離吳家不遠的一戶人家走去,打算去問一下鄰居對吳家的了解。

落後她一步的景明淵則紅了雙耳,視線往她身上掃了一下,又迅速移開。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誰都沒覺察到對方的想法。

異樣的氛圍隻持續了片刻,走到鄰居門前時,兩人都忽略了剛才的小插曲,恢複了正常的狀態。

“我問這邊幾家,你去那頭的幾家。”元熙寧一邊敲門,一邊指了指不遠處另幾戶人家。

景明淵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後點點頭抬步去了。

元熙寧麵前的門也被人從內打開,是一位麵容慈祥的老婆婆。

“姑娘,是討茶水嗎?”老婆婆笑眯眯地問。

元熙寧也回以一笑:“不是,奶奶,我是想跟您打聽打聽,隔壁那個吳家的媳婦。”

老婆婆臉上皺紋一顫:“姑娘你是說,月餘前被害的那個吳宋氏?”

“對。”元熙寧臉上漾起奶奶輩最喜歡的甜甜笑意,點頭。

“姑娘,你算是問對人了。”老婆婆親昵地拍了拍元熙寧,卻又歎了一口氣:“老婆子我啊,可喜歡吳宋氏了。就是可憐啊……”

接下來的半柱香功夫,元熙寧聽到了一個她意想不到的故事。

*

年輕時的吳勁剛家裡很窮,宋春香嫁過來時,可以說是家徒四壁。

兩人不是由媒婆說和,而是在縣裡的廟會中相識,兩下裡互生情愫,才走到一起的。

兩人成親後,吳勁剛做活養家,宋春香操持內務,夫妻倆的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吳家蓋起了更大的房子,築了更結實的院牆,穿上了精細縫製的衣裳,吃上了悉心栽培的果蔬。

隻是一年又一年的時間過去,宋春香一直無有所出,刁橫的吳母意見漸生,對宋春香越發挑剔。

吳勁剛和宋春香兩人蜜裡調油的生活,也在吳母的挑撥之下逐漸乾涸,吳勁剛勸妻子多順著些母親,宋春香則把不滿情緒都發泄在夫君身上。

吳家隔三差五便要爆發一頓爭吵,宋春香失望的控訴、伴著吳母尖銳的指責,充斥著那間原本美滿的小屋。

吳勁剛一邊挨著妻子的抓撓,一邊受著母親的逼迫,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便會兩下裡喝止,用怒吼結束每一次吵鬨。

宋春香便會哭著跑出家門,吳母便在院牆下絮絮叨叨地罵街,吳勁剛毆打妻子的凶名也不脛而走。

而宋春香在外麵哭訴泣罵完了,便回到家繼續乾活,吳勁剛養好身上的抓傷,依舊踏實肯乾地過下去,吳母則每天挑刺嘮叨,日子從沒變過。

直到宋春香的屍身被人發現。

老婆婆講到最後,連連歎氣:“吳宋氏是個好媳婦啊,勤快麻利,吳勁剛也是個能乾的。要老婆子我說啊,都怪吳勁剛他娘……”

元熙寧聽完也一陣唏噓,草草問了些彆的事便告辭了。

*

走出老婆婆家不久,景明淵也完成了走訪,兩人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交換各自問來的信息。

景明淵問來的消息,和卷宗中記錄的差不多:吳家待宋春香不好,吳母日日挑剔,吳勁剛動輒打罵。

元熙寧轉述完老婆婆的話後,他也沉默了片刻。

“所以,吳勁剛的嫌疑是不是可以排除?”他有些不確定地問。

元熙寧想了想,說:“吳勁剛此人,外表看來性情魯莽,實則優柔寡斷、遇事逃避。”

她撿起一顆小石子,隨手拋著,聲音淡淡:“婆婆與妻子產生矛盾,他不解決也不調和,隻一味忍著,忍到極限後,也隻是治標不治本地怒吼一聲。看似止住了吵鬨,實則一直在回避根本問題。”

“根本問題是什麼?”景明淵聽進去了,順著話問道。

“婆婆和兒媳不能住在同一屋簷下啊,”元熙寧把手中石子丟開,“兩輩人不同的生活習慣,相悖的生活理念,硬塞到一起的話,要麼其中一人忍氣吞聲,要麼互不包容、兩下生厭。”

景明淵在一旁聽得半懂不懂,緩緩點頭。

元熙寧雙肘撐在膝上,手指按了按額角:“你說的對,吳勁剛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如果他因家庭矛盾而激情殺人,不太可能會布置成’紅蓮案’的樣子,也不太可能再對其他人下手。”

“那現在……”

日頭已經升至高空,溫涼參半的秋陽照著步入困境的兩人。

“回去吃個飯,再去白滿月家問問。”沉默幾息後,元熙寧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拉著景明淵回了客棧。

*

客棧內,食案上擺了琳琅的十幾樣膳食。

元熙寧每道嘗了幾口,大部分都被景明淵解決。

兩人麵前都空著一塊桌麵,卷宗和筆記展開,邊吃邊看。

“派去縣衙查檔的人回來了嗎?”元熙寧問。

根據先前的側寫,可以大致確定20年前的“紅蓮案”凶手是個參與過科考的書生,很有可能曾中舉人。

故而幾人剛到東林鎮的時候,便分派了幾名侍衛去了伯陽縣縣衙,查閱20年前的舉人、秀才檔案,試圖找到線索。

雙案並查,或許能起到互相輔助的作用。

可桌案對麵的景明淵抬起頭,聲音並不明朗:“沒有收獲。當年的舉人、秀才們,要麼早已去了外地、要麼已經離世,剩餘的人無一符合條件。”

元熙寧聞言蹙眉,毫無頭緒的挫敗感再次蒙上心頭。

景明淵沉默了一會兒,遲疑地開口:“有沒有可能……今年這三名死者,也是出自20年前那人之手?”

元熙寧沒有回答,而是從卷宗中取出一張紙,紙上描畫著的正是白滿月胸前的蓮花圖案。

層層疊疊的花瓣,與20年前的卷宗中枯黃紙頁上畫著的一模一樣,似乎真是同一人所作。

難道從一開始,思路就錯了嗎?

元熙寧眉頭緊鎖,以指尖作筆,沿著花瓣一寸寸描繪著,想要揣摩作畫者的內心想法。

刀尖刺破皮膚,劃開已變得冰涼的血肉,刺下飽滿的花瓣、圓潤的蓮心,最後刀尖一落,在蓮花的右下角留下一個紅點。

指尖落下,元熙寧感覺有一道閃電劃破腦海中的迷霧,聲音一凜:

“我知道了!”

她抬手讓景明淵看:“白滿月皮膚上的破損,不是凶手意外刺到的,而是凶手的一個落筆習慣。”

她拿起一根筷子當做筆,在食案上空寫幾個字,寫完後又在尾字的右下角點了一下。

“凶手寫字時,會習慣性在寫完最後一個字時,頓筆一點。而他在被害人前胸刺花時,也習慣性地落了一下刀,才留下那處破損。”

景明淵立即明了:“那屠戶老李的嫌疑可以排除,他右手有傷,不能持刀刺花,而使用左手的話,不會在右下角留下痕跡。”

元熙寧接上:“讓張文哲和吳勁剛寫幾個字。如果他們中有人有這一習慣,嫌疑就大了很多。”

景明淵抬手喚來兩名侍衛,讓他們分頭去了張家和吳家。

兩人則在客棧裡一邊等待,一邊翻閱手頭的檔案,試圖從縣衙的記錄中,篩選出其他有可能的嫌疑人。

“接觸過伯陽縣卷宗檔案的人,竟有如此之多?”

元熙寧掃了一眼長長的名錄,其中竟還有幾人並非縣衙書吏。

她之所以查看縣衙的記錄,是懷疑有接觸過卷宗的人得知了“紅蓮案”細節,從而模仿作案;或者是將案件細節告知他人,導致聽者有意,進行模仿。

景明淵已經問過此事,聞言神情一頹:“二十多年前,伯陽縣衙的文庫鬨起蠹蟲,縣衙內書吏謄抄不迭,便請了幾位書生幫助。”

他點了點元熙寧手中的名錄:“這些人我也查過了,皆沒有作案嫌疑,也都不曾與我們目前的嫌疑人接觸過。”

元熙寧放下名錄,雙肘撐在食案上,撫著脹痛的額角。

“線索太少了,整個案件前後跨度又太長。還有將近十個將會被凶手殺害的少女、婦人。真是……”

職業生涯的一次挑戰啊,她在心裡歎氣。

“不若……我們再’狩獵’一次?”景明淵遲疑開口,“就像在臨隴縣時……”

“不妥,”不等說完,元熙寧便打斷了他,眉頭緊鎖,“之前的’獵物’對我並不熟悉,所以才會上鉤。但這次的’獵物’,顯然是鎮上的居民,不僅不易’上鉤’,還有可能會傷害到’誘餌’。”

她頓了頓,又說:“可以留作後手,如果常規手法實在找不到凶手,再說。目前還是……”

她吸了一口氣,又歎出來:“先保護好她們。”

房內氣氛滯了片刻,便被侍衛的敲門聲打斷。

侍衛帶回了兩頁紙,分彆是張文哲和吳勁剛的筆跡。

元熙寧立即接過紙頁,沒想到一看之後,整個人便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