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寧餘光注意到景明淵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收緊,心中不由得想笑,聲音也比平常和緩了一些:“趙仵作,正念你呢,你就來了。”
趙言慎抬眼望去,眸中有複雜的神情一閃而過,很快又垂下眼:“小人聽聞大人和元姑娘來此處查看,便主動跟來,一同探查一二。”
又轉向景明淵:“小人自作主張跟隨,大人贖罪。”
元熙寧正困擾於剛才的發現,不等趙言慎說完就朝他招招手:“你過來,來看看這是什麼。”
趙言慎又向景明淵一禮,才走到板台另一側,接過元熙寧手中的透鏡,借著燭光認真端詳。
元熙寧等著他觀察時,眼神再次落到景明淵身上。
隻見他看似鎮定淡然,實際額角緊繃、嘴唇抿著,雙手藏在身後,肩部有線條繃起,顯然是正緊握著雙拳。
刑審犯人時,景大人那麼凶悍,誰能想到他竟然會怕屍體?
明明怕成那樣,還堅持在這裡站著。
她收回視線,壓下唇角的笑意,問趙言慎:“趙仵作,能看出這紅點是什麼導致的嗎?”
趙言慎放下透鏡直起身,聲音中有幾分自責:“真抱歉,元姑娘,之前小人竟未曾發現此處傷痕。”
他把手中燭台湊近那處紅點:“這是一處皮膚破損,死後傷,應是凶手刺完蓮花圖案後,刀尖意外刺破皮膚導致。”
元熙寧側過頭,目光沉沉落在那處皮損:“其他被害人身上有這處傷口嗎?”
趙言慎有些頹然地搖頭:“不可查了。且不說從前的那15位被害人,今年出現的前兩人,屍身也早已下葬。當時驗屍的仵作並不曾記錄有這類痕跡。”
這一線索也斷了。
元熙寧皺皺眉,心頭突然一陣煩悶。
沒有傷情照片、沒有監控錄像,無法提取指紋、無法檢測生物物證。
習慣了現代科技輔助破案的她,一時間覺得周身被縛,束手無策。
這時,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景明淵開口:“趙仵作,你當時在被害人指縫間發現的麻線,可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隨著他說話,他身上時常環繞的那一抹清淡幽香也蕩漾開來,如同一雙無形的手探入元熙寧腦海,緩緩撫平了她的焦躁。
“那麻線應當是死者掙紮時,從凶手身上抓下的。隻可惜麻線是尋常的麻線,平民百姓的衣裳大多由此製成,無法用這一點找出凶手。”
趙言慎頓了頓,又主動補充:“先前那些死者的驗屍記錄中,不曾標注死者指縫是否有物品殘留,許是當時的仵作並未發現。”
元熙寧深吸一口氣,感覺心頭的煩躁情緒已被那淡香安撫,有些疲累的頭腦也清醒了很多。
“明天去查問一下另外兩個嫌疑人吧。”她一邊往外走,一邊說,“現在線索太少了,繼續想下去可能會鑽牛角尖。”
景明淵抬步跟上:“明天去第二位被害人家嗎?”
“不去,”元熙寧輕輕搖頭,“明日一早先去那個屠戶老李的肉攤看看。他在哪裡擺攤?”
“穀子街東頭,”景明淵早已查問過,“那明日我們早些出門,去老李那看看情況。”
*
穀子街位於東林鎮中心,算是這個小鎮上唯一的熱鬨地段。
清晨,日光剛被夜幕放出一丁點兒,穀子街便漸漸蘇醒。
賣作物、蔬菜、瓜果的,賣包子、饅頭、餛飩的,次第支起攤子。寥寥幾家酒肆茶館、衣鋪作坊也開了門,小鎮變得喧鬨了起來。
屠戶老李在穀子街東頭支了個攤賣肉,已經賣了十幾年了。
東林鎮太小,隻有他一個屠戶,故而哪怕眾人疑心他是殺害三名女子的凶手,還是有人來他這采買肉食。
老李膚色黝黑、身材壯碩,是個沉默寡言、性情孤僻的中年男人。
與趙言慎那種冷冰冰的沉默不同,老李身上似乎是沾染了屠肉多年的殺氣,從而有一種生者勿近的冷森氣質。
元熙寧和景明淵站在肉攤對麵,並未立即上前,遠遠觀察著。
“鎮上的人懷疑他是凶手,除了他和白滿月的關係,以及沒有不在場證明這一點外,可能還有其他的原因吧。”景明淵望著他,輕聲說道。
元熙寧了然地點頭:“他看起來凶神惡煞的,在人群裡是個異類。這類人往往成為大家第一個懷疑、指責的對象,這很正常。”
這時,肉攤前空了下來,元熙寧抬步朝老李走過去。
東林鎮人口不多,而且百姓也不是每日都買肉吃。故而老李的攤子很小,貨量也不大。
此時,案板上隻有兩塊豬骨、半盆下水,和一小塊帶皮的豬肉。
案板上空著的部分汙糟不堪,泛著滲入木紋內、擦洗不掉的血色。
元熙寧掃了一眼肉案,衝老李點點頭作打招呼:“耽誤一會兒生意,我們問問白滿月的事情。”
老李常年低著的頭,這下埋得更深了。
他沉默片刻後,左手握著的刀高高揚起,“當”地一聲落在案板上,菜刀一角卡進木墩中固定住。
而後,他的聲音響起,和他給人的第一印象一樣,陰沉而猙獰:
“我沒殺她。”
“我們也希望不是你。”元熙寧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條線,“所以希望你能配合調查,讓我們儘快查出真相。”
老李閉了閉眼,周身氣息比剛才更加深沉。皮膚粗糙而暗沉的臉上,閃過頹廢麻木的神情。
景明淵拿出他的記事本,封底的薄木板發揮了極佳的功效,支撐著紙頁,讓他在站著的時候也能便捷地書寫。
老李雙手撐住案板,低垂著頭,聲音悶悶的:“我怎麼可能會殺她呢……她救了我的命啊。”
*
老李今年三十有七,從他還是七歲小李的時候,就圍繞在肉攤旁邊。
他爹也是個屠戶,每天沉默地殺豬賣豬肉,老大一把年紀娶了妻有了他,就帶著他繼續殺豬賣豬肉。
他娘早早去了,家裡隻有他和他爹,還有一些待宰的豬。
他自小沒有朋友,一個人在豬和肉中間長大。他和那些豬也成不了朋友——豬是從農戶手裡收的,養不了多久就要被殺死。
他爹去了之後,這個本就沉默少言的家,徹底安靜了下來。
他甚至沒考慮過娶妻,想著就這樣殺豬賣豬肉,一日一日地過下去,等老了給鄰居點錢,讓他們來日幫自己收屍。
日子寂靜地過下去,直到那一年冬天,圈裡的豬跑出去了一隻。
肥肥的豬個頭不算大,跑得倒挺快,哼哼叫著跑到了河邊。
當時已經入冬,家家戶戶都準備買肉熬油,這隻小豬對他來說很重要。
小豬哼哼著,“撲通”一聲跳進河裡,他當時來不及多想,也跟著跳進河裡。
河麵雖未結冰,河水卻是刺骨的冷。再加上他並不會水,一時間四肢發麻,僵直無力。
他在河裡輕微起伏,眼睜睜地看著小豬撲騰著短腿遊走了,冰冷的河水灌入他的鼻孔。
正當他以為這輩子就到這了的時候,一個身影從岸邊跳入河中,不顧冰冷的河水,矯健地遊到他的身後,用胳膊勾住他的上身,把他一步步帶回岸邊。
被水嗆得迷迷糊糊的老李,當時隻覺得,這位救他一命的好漢還挺講究,身上香噴噴、軟乎乎的。
後來他才知道,這個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人是白滿月,東林鎮家喻戶曉的“克夫”女。
他以前沒見過白滿月,隻在出攤時聽過她的傳聞。
如今見了白滿月,從前的傳聞他便全然不信了。
這麼一個圓白臉兒、水汪眼睛,笑起來有些拘束、聲音溫溫柔柔的美麗女子,怎麼會是傳言中那樣呢?
更何況,白滿月還救了他的命。
白滿月在水下救了他,在當時的緊急情況下,並沒有避諱男女之分,老李便提出要對她負責。
沒想到這個溫溫柔柔、剛過門就守寡、背負了多年克夫罵名的年輕女子,堅定地搖了頭。
不管他等了多久,不管他求了幾次,白滿月都拒絕得很堅定。
老李隻能默默守著她,替她趕走所有糾纏她的地痞流氓,隔三差五給她割幾塊最新鮮的肉。
他心裡知道,是自己配不上她。
她雖然年輕守寡,可還是人如其名,像天上的一輪潔白滿月。
他也隱隱知道,白滿月心中好似有一個人。雖不知是她早逝的亡夫,還是彆的什麼人,可他從不在意。
老李隻想沉默地守著他的月亮,就像從小沉默地長大、每天沉默地出攤一樣。
就這樣遠遠地看著、安靜地守著,過完一輩子,已是他平淡人生的最大追求。
但是這一簡單、渺小的追求,終究還是在某一天早晨被打破了。
圍住肉攤的一群人,說出的話比他菜刀下帶血的案板還駭人可怖。
他們竟然說,自己殺了白滿月?
怎麼可能啊,這一群瘋子。
老李被一群人鉗製著、指責著,卻一句也不辯解,隻抬頭望向天空——那裡日光明朗,已經不見月亮了。
*
老李好像一輩子都沒說過這麼多話,講到最後,聲音已經沙啞低沉到幾不可聞。
他雙手撐在案板邊緣,垂著頭一動不動。
元熙寧注意到,他的右手虎口處有一道猙獰的傷痕,從掌心蔓延出來。傷得應該很重,以至於他的按在案板上時,右手不住地顫著。
“能讓我看看你的右手嗎?”她問。
老李順從地抬起手,隻見粗糙的掌心橫貫著一條陳年傷疤,很長很深,應該是傷到了肌腱和神經。
此時五根手指微微蜷曲、顫抖著,無法伸直。
元熙寧示意景明淵記錄下來,又問:“之前你提到過的,那些糾纏白滿月的地痞流氓,後來還主動找過白滿月嗎?”
老李搖頭:“不曾。白滿月對這樣的人一概嚴詞拒絕、不理不睬,再加上我去嚇唬了他們幾次,他們慢慢地也就不再糾纏她了。
“對我,白滿月也從不曾過多接近。每次我給她送肉,她也都會給錢。哪怕我不收錢,她也會拿彆的東西和我換。”
他沙啞的聲音中,有濃濃的懷念和無儘的遺憾。
元熙寧點點頭,又問:“白滿月有什麼熟人、好友嗎?你覺得是誰會害她?”
老李依然低著頭,沉默良久才答:“……我不知道。白滿月特彆善良、溫和,哪怕彆人都說她’克夫’,她也從不跟人生氣。”
粗糲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我真不知道,會有誰會害她……”
竟近乎哽咽了。
元熙寧輕歎一氣:“好,你說的我們都記下了。我們會儘快找到凶手的。”
說完,她便拉上景明淵離開了肉攤。
五大三粗的黝黑漢子一動不動,像沒聽見似的,依舊撐著案板垂著頭,右手不住顫抖著。
*
“我覺得他不是凶手。”兩人沿著穀子街走出幾步後,景明淵說。
元熙寧抬臉望他:“為什麼?”
“其一是,他的右手舊傷很重,幾乎不能正常動作。但白滿月以及其他被害人,都是被人雙手扼頸,傷痕可以證明凶手的兩隻手用力均勻。”
元熙寧見他和自己想到一處去,頗為讚賞地點了點頭,又問:“那其二呢?”
“其二……”景明淵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局促不安,“這隻是我的胡亂猜想。”
元熙寧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神情,更加好奇:“你想到了什麼?”
“我是這樣想的,”景明淵以手抵唇,聲音放輕:“老李壯碩矯健、孔武有力,且殺豬刀、大砍刀都用得順手。若他要殺人,何不用趁手的刀具?反而是將人扼死再刺花,這……”
“不像他的風格。”元熙寧唇角微彎,接上了後半句。
景明淵見她和自己有同樣猜測,眼神稍定:“那,我們可以排除老李的嫌疑嗎?”
元熙寧邊走邊垂眸沉思,片刻後開口:“可以暫時……”
說到一半,她突然頓住了。
她望著穀子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瞳孔驟縮。
眼前的一幕,令她後背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