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走多遠,兩人就看見了在路邊等待的三重樓眾人。
元熙寧衝景明淵晃了晃手中的菜籃子,又把林妙妹的種種言行講了一遍。
景明淵邊聽邊沉思,得出了和羅行昭差不多的結論。
他又提出一點質疑:“雖然張文哲和林妙妹都說,自從李小雲有了孩子之後,她的脾氣便和緩了許多。但有沒有一種可能……”
他眸光沉沉:“有沒有可能,張文哲一直記恨妻子從前的對待,忍耐至今才動手?”
元熙寧垂眸片刻:“確實有這種可能,但我們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而且……”
她略微苦惱地按了按額角,“和另兩個嫌疑人一樣,他和那兩位被害人也沒什麼交集。”
景明淵也頗為困擾地點頭,又問:“那我們下午是去今年第二位被害人家裡,還是……”
元熙寧搖搖頭:“先去聽聽李小雲的鄰居、朋友都怎麼說。”
眾人回到了落腳的客棧,吃了頓較遲的午飯。
林妙妹種菜確實有一手,從她家買來的茄子、黃瓜和青菜都格外鮮嫩甜美。
午飯後,元熙寧和景明淵兵分兩路,去走訪了李小雲的熟人親友。
元熙寧去了她從前的三個友人家。沒想到的是,這次走訪幾乎算得上是一無所獲。
“我和小雲很久不見麵了,”第一位友人說,“她和張郎成親後脾氣越來越爆,動輒吵架不說,對我也發起了脾氣。”
第二位友人搖頭歎氣:“小雲成親後像是變了個人,對所有人都發脾氣,事後又說自己根本控製不住。很久沒來往了!”
“後來小雲慢慢不發脾氣了,但也變得不愛出門了,”第三位友人扼腕歎息,“自從她有了孩子,我倆就再沒見過了。”
元熙寧捧著自己的筆記走在路上,邊走邊出神。
李小雲三個友人的話,似乎是印證了張文哲和林妙妹的話:李小雲脾氣暴躁,和友人疏遠,常對丈夫發脾氣,有了孩子後才好了許多。
這樣想著,她的眉頭不禁深深皺起。難道一個孩子,真的能給一個女人帶來那麼大的變化?
因為糟糕的原生家庭,她直到三十歲也沒有戀愛結婚,更沒有孩子,與小孩相處的次數都少得可憐,所以她完全不能懂。
就看景明淵的走訪有沒有結果吧。
念及此處,她緊鎖的眉頭一點點地散開了。
景明淵的任務是去張家附近的鄰裡鄉親家走訪,不知道麵對那麼多婆婆奶奶,他會不會局促。
會不會雙耳通紅。
她走在回客棧的路上,偏西的日頭照亮了她的側臉,也照亮了那一抹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淺笑。
*
出乎她意料的是,景明淵此行走訪鄰裡,收獲頗豐。
元熙寧在客棧後院的廚屋外,見到了提著菜籃子的景明淵,和跟在他身旁的幾個背著包袱的侍衛。
他們的懷裡背上都滿當當的,有蔬菜、有水果,甚至還有雞蛋和自家烙的餅,不止今天晚飯能吃農家樂,明天的早飯也有著落了。
元熙寧難得地呆住了:“你、你們這是……”
景明淵笑了笑,眼裡似乎有星芒在閃:
“我還記得,在臨隴縣時,你曾教我先跟百姓套近乎、再問話。我看鄰居婆婆家的菜種得不錯,便以此入手了。”
元熙寧望著他亮晶晶的雙眸,突然覺得他好像真的是隻小狗。
而此刻,這隻小狗做了好事,想討一個摸摸頭。
她趕緊搖了搖腦袋,甩走這個怪異的想法。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自己腦子好像出問題了。
“那,那你們也不用買這麼多,”她的聲音莫名有點啞,“就算你有錢,也不能這麼花啊。”
她中午為了跟林妙妹套話,買了一小籃子茄子黃瓜青菜,就花了一角碎銀子呢。
沒想到,景明淵比她還驚訝,眼中的喜悅變為困惑:
“我沒有花錢啊!我就是誇那些婆婆們的菜種得真好,這都是她們主動送我的。”
“……”元熙寧望著在廚屋裡堆成小山的食材,感覺自己在辦案生涯中,第一次遇到了滑鐵盧。
花了幾息時間調整心情後,她快速回到工作狀態,認真翻看景明淵的走訪筆記。
“張家附近的鄰裡,全部都說張文哲文雅知禮、善良溫和,從不對李小雲大聲說話,更不可能殺人?”元熙寧有一點詫異。
一兩個人替他說好話,有可能是包庇說謊,可所有人都替他說好話?張文哲不可能買通周圍所有人。
景明淵點頭,同樣略有困惑:“鄰裡的婆婆奶奶,都對張文哲讚不絕口,說李小雲嫁給他是高攀。又說張文哲命苦,妻子不賢、又早早橫死。”
兩人正坐在景明淵的房內書案邊,厚厚的卷宗、零散的記錄和寫了好幾頁的筆記堆在兩人麵前。
元熙寧有些頹廢地俯身,手肘支在書案上,指尖按著額角:“所有人都這麼說。李小雲暴躁易怒、張文哲溫柔忍耐……”
景明淵也一手支在書案上、撐著額頭:“而且,所有人都說他們剛成親那幾年,李小雲經常跟張文哲吵鬨,有了孩子之後才溫和了下來。”
房內沉默片刻後,元熙寧歎了一氣:“暫時來看,張文哲好像真是無辜的。動機不明、沒有人證物證……”
說著,她有些苦惱地低下頭,動作間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截手臂,以及手臂上的一排紅痣。
景明淵正巧因為她的話而看向她,視線卻被這一抹嫣紅吸引。
他像被燙到一般躲開眼睛,反應一息後,眼中又劃過一抹異色。
他再次轉回視線,望向那一排分布均勻、整齊到有些詭異的紅痣,猶豫再三才開口:“元姑娘,你……”
元熙寧坐直身體,衣袖適時滑落,蓋住了手臂和紅痣。
“嗯?”她察覺到景明淵眼中的擔憂,“你怎麼了?”
景明淵一頓,最終還是挪開眼:“……沒事。”
元熙寧看著他慢慢變紅的耳尖,心中困惑漸深。
這次是因為什麼,小狗才藏不住耳朵的呢?
*
張文哲的事並沒有困擾元熙寧很久,天際殘雲剛被夕陽染紅時,她又拉上景明淵出了客棧。
“趙言慎不是已經查看過王白氏的屍身,說除了在甲縫中發現了少許麻線,彆的並無異常嗎?”
兩人走在去鎮守處的路上,景明淵有些不解。
東林鎮小而荒僻,沒有專門的衙門。
除了驚動縣衙的大事,鎮中諸事都在鎮守家中單獨辟出來的一處院內處理。
王白氏的屍身也在這院裡一間陰涼房中停放著,再過一日便要被家人領回去下葬。
“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要親眼看一看。”元熙寧眉頭稍沉,“張文哲這邊陷入僵局,另兩位嫌疑人那邊也難說。”
她輕歎:“再看一眼屍身,說不定能有什麼發現。”
雖然已是秋日,氣溫不再悶熱,可王白氏已經去世近五天,屍身已經有些猙獰了。
停屍房中氣味實在算不得好聞,再加上天色漸晚,這間小屋內昏暗陰森,令人生怖。
景明淵走到門口就停了腳步,他望著元熙寧若無其事的背影,薄唇張了張,想說話又沒說。
元熙寧察覺到身後的人沒跟上來,回頭見他止步門口,不由得好笑:“害怕的話,就在外麵等我。”
她真的沒有陰陽怪氣。
但景明淵好像是過度理解了,原本停滯的腳步,聞言立馬跟上,比原先還快了些。
“……”元熙寧沒再說什麼,舉著燭台走到小屋內的板台邊。
兩人並肩站在靜靜躺著的王白氏身邊,像觀瞻睡美人一樣觀察屍體。
麵前的年輕女子,是被人生生掐死的,此時她纖長的脖頸間,有兩個模糊的青紫指印,十分可怖。
白滿月今年二十有六,守寡多年,沒有子女。
此時,她的麵龐雖已發青且微微腫脹,但還是可以看出生前的樣子——和她的妹妹白新月很像,清麗、嬌媚,且比白新月更多一絲穩重和成熟。
調查得知,白滿月短暫的人生實在不算幸運。
她打小就是十裡八鄉一枝花,和天生麗質的妹妹一起,成為東林鎮乃至伯陽縣不少男兒的夢中情人。
長大後,白滿月嫁給了傾慕她多年、知根知底門當戶對的王大哥,結果成親不到兩個月,新郎官從山道上滾落摔死了。
曾經的“鎮花”白滿月,一夕之間變成“克夫”白滿月。
鎮上的人對她唯恐躲避不及,隻有一些流氓地痞不信邪,頻頻糾纏她,讓她的生活無比難堪。
鎮子裡的屠戶老李也傾慕她,時常送肉、送豬頭給她。
可她卻隻接受贈禮,從不與其多說話,這也導致她被害後,老李成了首要嫌疑人。
元熙寧凝視著白滿月失去生機的麵龐,不由得想到矯揉造作的白新月。
一個是聲名狼藉卻仍然獨自堅守,苦苦謀生最終慘遭殺害的寡婦,一個是小小年紀就奔赴京城,使儘渾身解數勾引男子的少女,這一對姐妹……
很複雜,不好評價。
視線從白滿月臉上移開,元熙寧輕輕掀開屍身上方覆蓋著的布巾,看到了屍體前胸處刺下的蓮花圖案。
絳紅色的詭異蓮花,由死者的血肉繪製,前後貫穿了37年,在18個被害人身上綻放。
這朵蓮花的“畫家”,到底是誰?
元熙寧垂眸凝視著那朵蓮花,突然在其右下角看到了一點紅痕。
光線有些昏暗,她俯下身,眼睛幾乎要貼到白滿月胸口,絲毫不介意那股有些刺鼻的異味,隻目不轉睛地端詳著。
“你過來看看,這是什麼?”她朝身旁的人勾勾手,頭也不抬地說。
身旁的人滯了一息,動作僵硬地探過身來。
元熙寧往旁邊讓了讓,眼睛盯著那處細小的紅點:“你看這裡,是一顆痣,還是紅疹,或是皮膚破損?”
手中燭火一跳一跳的,身旁的人久久不答。
元熙寧有些詫異地轉過頭,卻看見景明淵臉色發白,額角隱隱有青筋鼓起,似乎是在忍耐著什麼。
她眼神一側,就看見景明淵身前的手緊攥著,手背上因用力過度而暴起的血管和筋骨清晰可見。
有這麼害怕嗎?元熙寧剛想問出這句,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又被咽了下去,換成了另外一句。
“可以去幫我問問,鎮守家裡有沒有放大鏡嗎?”
身旁僵硬緊繃的人聞言一頓,點了點頭離開,腳步中有一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看著他的背影,元熙寧忍不住翹起了唇角。
這麼膽小,不知道以前是怎麼查案的。
作為年長他十歲的姐姐,還是照顧弟弟一下吧。
*
不多久,景明淵就從鎮守那裡取來了透鏡。元熙寧本想找個由頭把他支開,卻見他遞了透鏡就站在自己身邊不動了。
臉色雖還有些發白,但藏在長睫下的眼卻是十分堅定。
元熙寧饒有興味地看了他一眼,沒再出聲,而是透過鏡片端詳起剛才發現的那處紅痣。
紅點極小,若非仔細查看,極易忽略。哪怕是通過放大鏡看去,也隻能隱約看出是一塊皮膚破損。
至於這處破損是何種工具造成,是死前傷還是死後傷,元熙寧並非專業法醫,看不出來。
她直起身,看著燭光裡栩栩如生的紅蓮,對身旁人說:“趙言慎在哪?叫他再來看看吧。”
話音剛落,停屍小屋外的昏暗夜色中,就出現了一個低垂著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