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新月一聽,神情瞬間驕傲起來,橫了陰陽怪氣的侍衛一眼,幾步走到景明淵身邊,跟著就要一起上馬車。
“你去後麵那輛。”景明淵眉頭緊皺地攔下她,眼中是藏都懶得藏的嫌惡。
元熙寧見狀,不禁感到一陣疑惑。雖然這個姑娘矯揉造作得有點矯情,但景明淵不至於這麼討厭她吧。
難道是因為這姑娘扯破了他的衣服?
可是他差不多樣式的玄色衣袍有好幾件,莫非扯破的那件衣料格外珍貴嗎?元熙寧疑惑地上了馬車。
被訓斥了的白新月咬咬牙,不情不願地走向後一輛馬車。
後麵這輛馬車明顯更小、更舊,馬車裡連毯子都沒鋪,比前一輛不知差到哪裡去了。
她咬著牙,站在車輿旁久久不動,臉上神色滿是憤懣和不甘,手指死死擰著帕子。
這時,趙仵作背著他的小箱子,慢悠悠地從樓裡走出來,低著頭走向後麵那輛小馬車。
趙言慎今年三十有六,自小就跟著師傅學手藝,十二歲就開始獨自驗屍,如今已經做了二十四年的仵作。
雖然仵作是賤籍,是人人唾棄的下等人,可他毫不怨懟命運,隻一心熱愛著自己的職業。
他人如其名,沉默、本分。
白新月正在馬車邊猶豫著不願上去,一轉身就看見一個低著頭、陰測測的男人朝自己走來,不由得一陣瑟縮:“你……你是誰?”
趙言慎頭也不抬地拱手一禮:“小人趙言慎,三重樓仵作。”
聞言,白新月尖叫出聲,連一向沉悶穩重的趙言慎都忍不住皺了眉。
“啊——?我不要和仵作同乘一車!……嚇死人了!”
她泫然欲泣,就朝前麵的馬車跑去,帶著一絲哭腔喊道:
“景大人!我不去了!我要留在這,我……”
還沒靠近,一柄長劍“鋥”地出鞘,閃著寒光橫在她麵前!
一向冷臉示人的侍衛齊修瞪著她:“要麼坐這輛車,要麼自己走著回去。敢去打擾景大人,饒不了你!”
言下之意,彆想賴在三重樓不走。
白新月死死咬住唇,眼中包著淚,和齊修對視良久,才憤憤地跺腳轉身,上了後麵的小馬車。
上車前,她還嫌惡地瞪了趙言慎一眼:“你彆靠太近!”
趙言慎對於他人的厭棄和白眼,顯然早已習慣,聞言一點反應都沒有,隻沉默地隨後上車,坐在馬車最外側。
白新月坐在馬車角落裡,忌憚地瞪了一眼趙言慎,又翻了個白眼。
*
馬車外,齊修見白新月老老實實上了車,“刷”地一聲收起劍,又回到前麵的馬車旁稟報:
“大人,白氏方才果然鬨著要留下。屬下依照您的吩咐說了,她老老實實地上了車。”
景明淵的唇角幾不可見地撇了撇,說:“知道了。出發吧。”
元熙寧這才問出剛才的疑惑:“你好像很討厭她?”
“你看出來了?”景明淵抬眼,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嫌惡。
元熙寧點點頭:“嗯,挺明顯的。而且,”她忍不住戲謔,“剛才你還讓齊修嗬斥她,一點兒都不憐香惜玉。”
景明淵的耳尖一下子紅了:“什麼……什麼憐香惜玉!元姑娘,你彆亂說……”
元熙寧唇角微微勾起,覺得他的反應格外有趣。
見景明淵整個耳朵都紅了,她才收起頑劣,說:“白新月麵帶死氣,難保不是凶手殺害她姐姐之後,又想再次對她下手。我們帶著她,一是保她一命,二是看看,能不能從她的身上找到凶手的線索。”
聽她談及案件,景明淵耳上的紅熱慢慢消退些許:“其實,我也不是討厭她……也不是,我其實是不太喜歡所有這樣的女子。”
元熙寧挑眉:“怎樣的女子?”
“就是……主動撲上來,纏著我不放、拿腔拿調的那種。”景明淵垂著頭側著眼睛,眼神閃躲。
見他這副模樣,元熙寧再次想起了藏不住耳朵的小狗。
旁人眼裡的景大人威風凜凜、聲名赫赫,誰能想到他一說起話,竟然這麼青澀害羞。
不禁心中興味大起,剛壓下去的頑劣心情再次浮了上來。
她回想起兩人初見那日,自己從天而降的離奇出場,忍不住問:
“那……我也是’撲’到了你麵前,主動喊住了你。所以,你也不喜歡我咯?”
略帶俏皮的尾調微微揚起。
元熙寧想說的是朋友夥伴的那種喜歡。但是……
青澀害羞的弟弟好像誤會了。
隻見景明淵本已恢複正常的耳朵,肉眼可見地爆紅起來,甚至一寸寸地點燃了他的麵頰,整個人都變粉了。
“我……我沒……”聲如蚊蚋。
元熙寧見他這般反應,才意識到自己說的話造成了誤會。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心口好像也有點不自在,但沒來得及深想。
“好了,我開玩笑的。”她開口,打斷了對麵快要熟透了的人。
景明淵一愣,隨即低下了頭不再說話,緋紅的臉快要埋入胸口。
馬車裡突然安靜了下來,靜到依稀間能聽到不知是誰的心跳聲。
元熙寧望著窗外,良久收回視線,看見對麵的人依然低著頭,兩彎濃黑的睫毛,正如雛鳥展翼般飛速撲棱著。
她突然覺得心口某處,被那睫毛掀動了一下。
*
馬車裡靜了很久,元熙寧把注意力放在“紅蓮案”的卷宗上,試圖找出這起橫跨37年的案件中,前後18名被害人的關係、以及凶手的作案規律。
她的視線梭巡在一行行文字間,感覺有思路在腦海中起伏,又被打散擾亂。
可能是馬車有些顛簸,她竟有些無法專心。
久思無果後,元熙寧決定做點彆的,換換腦子。
她把卷宗往車廂中間的小幾上一丟,驚得一直埋頭不語的景明淵輕輕一震。
“交給你一個任務。”她取出逛街時買的拍紙本材料:“我要做一樣東西,給我打下手。”
她解開包裹,取出一疊裁好了的厚紙張,幾根足夠結實又不會過於剛硬的鐵絲。
又取出幾根一頭被削得尖利的、粗細不一的竹簽,和幾塊薄木板,以及一根鐵釺。
元熙寧拿出一根炭筆,又抽出一張紙,在紙的一側畫出幾個均勻的圓圈。
畫好後,她又取出一小疊紙,和畫好圈的紙放在一起摞整齊,遞給景明淵:“用竹簽把這些圓圈戳穿,不要把邊緣弄破,會吧?”
景明淵不知何時已經不再臉紅,恢複了平日裡鎮定穩重的模樣。他點點頭接了過去,端詳片刻,便開始動手。
他先拿出最細的竹簽,在紙上鑽出一個小洞,又換更大一號的竹簽,把小洞擴大,又換再大的竹簽,如此片刻後,一個比較均勻的孔洞便出現在紙的一側。
元熙寧看他動作利索,心中滿意,自己則開始製作拍紙本的線圈。她拿出一根拇指粗的竹簽,把鐵絲均勻地纏繞在上麵定型。
不久,半寸厚的一疊紙整整齊齊摞在小幾上,一側的孔洞雖然不如元熙寧在現代買來的拍紙本那麼完美,但已經是手工製作難得的規整了。
元熙寧取出一張打好孔洞的紙,放在薄薄的木板上,描出了同樣的圓圈。木板也是精心挑選的,結實但不會過沉,和紙張裁得一般大小,邊角的木刺也被細心地磨掉了。
她又拿起鐵釺,取下車廂一角的小爐上溫著的茶瓶放在一旁,然後把鐵釺伸入冒著小小火星的小爐內。
正盯著爐內開始發紅的鐵釺,元熙寧突然覺得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抬起頭,對上了景明淵疑惑的眼神。
自己慣用的記事本馬上就能完工,此時元熙寧心情很好,衝景明淵挑眉一笑:“瞧好了!”
接著,她拿出鐵釺,細而尖的一頭已被燒得微微發紅。她緊盯著微紅的鐵,估摸著溫度降到恰好能燙穿薄木板、又不會把木板點燃的溫度後,直接把鐵釺抵到薄木板一側,畫好的圓圈上。
青煙自接觸之處飄出,元熙寧一手扶穩薄木板,一手暗暗使勁,很快,一個圓洞出現在木板上,邊緣還有些焦黑。
趁著鐵釺上的餘溫,她又去戳第二個孔洞,忙得很是投入。
如此處理好兩塊薄木板後,元熙寧把紙和木板放在一起壘整齊,又拿出剛才卷好的鐵絲從最下一個孔洞中穿入。
為了牢牢固定紙頁,元熙寧用了三根鐵絲來增加強度。
鐵絲如細蛇一般攀繞在紙頁一側,把一摞紙和薄木板串了起來,紙頁不會散落還能自如掀動。
景明淵眼中閃過驚訝,問:“這……用鐵絲穿起來,跟用線把冊子縫起來有什麼區彆?”
元熙寧指尖叩了叩背麵的薄木板,說:“區彆在這裡。”
她把拍紙本從小幾上拿起來,一手抱在懷裡,另一手做寫字狀:“這樣,在外麵查案時也可以直接做筆記,不用事後再梳理了。”
景明淵這才反應過來,眼睛亮了亮:“那我可不可以也……”
“可以,但是有條件。”元熙寧伸手按在剩餘的材料上,眉尾一挑:“以後走訪、審訊的時候,你要親自記錄,不能假以侍衛之手。”
見景明淵一愣,她又解釋:“這樣的話,我們對案情的了解才更直觀,更方便我們討論分析。聽人轉述的話,難免錯漏細節。”
景明淵沒再猶豫,立即點了點頭。
元熙寧這才把小幾上的材料推給他,然後低頭拿起卷宗翻看起來。
做完手工,她才覺得心緒安定下來,思緒不再飄忽。
於是,她看著卷宗,一手握著炭筆在拍紙本上寫寫畫畫。
小幾對麵,景明淵在沉浸式DIY拍紙本。
車廂裡再次陷入安靜,輕微顛簸搖晃著前行。
*
終於,飄移不定的光點被元熙寧一把抓住:“我發現規律了。”
對麵的人停下動作,問:“什麼規律?”
元熙寧卻不急著回答,反問道:“平元年間的科舉考試,幾年一次?”
景明淵垂眸回想了一下,答道:“先帝初登基時,朝內外一片混亂,奸臣貪官遍地,故而先帝廣開科舉,院試每年兩次,鄉試、會試每年一次。直至平元二十五年,朝中局勢逐漸明朗,才減至兩年一次。”
元熙寧點點頭,在紙上記下這幾個數字,又問:“平元元年至平元二十五年,考試和放榜分彆在什麼時候?”
“院試分彆在每年初春及初秋,鄉試為每年中秋,會試則是次年春末。”
元熙寧記完之後,景明淵才繼續說:“院試的成績出得較快,一般在考後半月便放出了;鄉試和會試考生較多,都是在一個月後放榜。”
元熙寧手中的拍紙本上,自中間豎著劃了一道分割線,左邊寫著前15名受害者被害的大致日期,右邊寫下這幾年考試的時間。
兩下對比之後,元熙寧冷靜分析:“凶手應該是個書生。”
她手指緩緩滑過筆跡:“前三次作案,是院試放榜後,此時凶手屢試院試而不中,在落第後行凶。”
她把前三起命案單獨圈起來後,又繼續說:“而後,凶手應當是考中了秀才,但在鄉試中再次受挫,因為在接下來的四年,凶手連殺9人,作案時間都是在秋末……”
景明淵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接上了後半句:“鄉試放榜的時候。”
元熙寧點點頭:“Bingo。最後一次作案時,凶手應當是在鄉試中中榜了,因為之後的三起作案,平元十八、十九、二十年,每次都是發生在春末夏初。”
“會試。”景明淵回道,眼中驟然閃過冷意。
元熙寧明白他為何突然慍怒。
能夠參與會試,證明凶手已經在之前的鄉試中考中了舉人,而舉人是有資格當官的。
若是正巧有合適的空缺,這個殺人如麻的凶手會不會已經是個主簿、縣丞甚至縣令了?
這會不會是另一個曹縣令?
或者進入學堂教書,把血腥和凶惡傳遞給鄉裡鎮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