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寧立即翻身起床,剛走出裡間就迎麵碰上景明淵,兩人快步向隔壁房間衝去。
隔壁房間裡,假扮元熙寧的侍衛身手靈活,在“獵物”翻窗而入的瞬間便騰身而起,將其製服。
元熙寧和景明淵以及其他侍衛闖入的時候,隻見一身女子打扮的侍衛壓著一個年輕男子,地上還有一團東西在燃燒。
火焰不大,一名侍衛衝上去將其踩滅,又把燒黑了的殘片拾起來:“大人,是一封信。”
景明淵接過帶著餘溫的殘片,疑惑道:“他是來送信的?”
壓製著年輕男子的女裝侍衛抬頭答:“大人,不像是單純的送信。他發現屬下醒著時,十分驚訝,隨即把信投到燭火之上,甚至都顧不上反抗。”
景明淵陰沉著麵孔,走到那年輕男子跟前,一腳把他的臉踩在地上:“誰派你來的?”
正想開口審問的元熙寧:……弟弟好凶。
年輕男子沙啞地嗚咽出聲,卻不回答。
景明淵足下用力撚著,年輕男子的麵龐全然變形,足可見景明淵此刻的極怒。
他知道,元熙寧若是真的被擄走,一定會落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又想到那些少女,或許就是因他而不敢出門。
甚至,或許已經有不少女子……所以他怒不可遏,恨不得把他的臉踩爛。
元熙寧看著景明淵,這個下午還在臉紅的弟弟,現在宛如殺神附體,上來就照著人臉猛踩……
看來自己記憶中關於三重樓的凶惡傳言是真的。
*
她緩步上前,抬手示意他靠後。
剛才還用靴底碾著人臉的景明淵愣了一瞬,就被元熙寧輕飄飄地撥開了。
房間裡靜靜立著的侍衛們驚呆,要知道他們景大人在審犯人的時候,脾氣極其難以捉摸!
要是彆人這樣去貿然打斷,說不準會被景大人一掌掀出三丈遠。
這姑娘竟然能降得住景大人!幾名侍衛不動聲色地互相對視一眼,目光中皆是滿滿的震驚……和一絲八卦意味。
劍拔弩張的客房裡,元熙寧很自然地撥開景明淵,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異。
往常在刑偵大隊,她這個團隊大腦的地位是很高的,連行動小隊長都會聽她的安排。
她在被侍衛壓製著的年輕男子麵前蹲下,抬手扣住他的鼻子和下巴,強行掰開嘴看了看。
“是個啞巴,”她淡淡地說,“舌頭被人齊根割掉了。”
景明淵的怒火一滯,回身吩咐侍衛:“帶去縣衙緝押間,自己人審,讓他寫,讓他比劃!”
幾個侍衛低低應答:“是,大人。”又押著年輕男子離去。
很快,屋裡就隻剩元熙寧和景明淵,以及淡淡的紙張燃燒味道。
元熙寧拿過燭台,湊到景明淵身旁,端詳起他手中燒黑了的殘片。
是一封信。信上依稀可見龍飛鳳舞的字跡,但大多被火舌舔舐,隻剩模糊的隻言片語。
今日……甚歡。……戶不對,可緣……。今晚……南……餘生。翹首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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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信上隻留寥寥幾字,不成詞句,有點難以理解。
末了,還畫著一片竹葉,像是隱晦的落款。
元熙寧仔細看著,試圖從焦黑的紙片邊緣再多看出幾個字來。
光線太暗,殘信也被燒得一片汙糟,元熙寧越湊越近,整個人像是埋進了景明淵懷裡。
看得太仔細,她完全沒有察覺到,身旁的人肢體越來越緊繃,捏著殘信的手也越收越緊。
直到那隻手快把紙片捏皺了,她才反應過來:“怎麼了?你是看出什麼了嗎?”
景明淵連忙把視線轉回殘信上,輕咳一聲:“像是情信。莫非送錯了?”
元熙寧若有所思地搖頭,眼眸微眯,藏起一絲殺意:“不,他們沒送錯。這就是一封情郎約定少女私奔的情信。”
景明淵狐疑:“私奔?可是……”說到一半,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頓住了。
“對,私奔。先是有人一路跟蹤、探清我的房間位置,再是剛才的人放下約定私奔的信,然後把我擄走。
“等第二日彆人發現,也會以為我是夜半與人私逃了。哪怕家人、朋友起疑,這種事也不敢大肆宣揚。”
聽完他的分析,景明淵頓覺心口怒火燃燒。
他明白了,為什麼街上見不到女子出門,為什麼百姓見到有人打聽女子就唯恐避之不及。
是因為,這些惡人會在白天盯上“獵物”,而後在夜間劫擄女子,再留下一封相約私奔的書信,毀人清譽、堵人口舌。
哪怕是在民風開明的大安朝,私相授受也不是受人鼓勵的行為,更遑論私奔。
無媒苟合的男女,會受世人唾棄,尤其是女子,可能終生都找不到好姻緣了。
而且,這些被擄走的女子,恐怕……也沒機會再去尋姻緣了。
景明淵感覺心中沉甸甸的,說不上來是憤怒還是悲戚,或是兩者皆有。
見他神色緊繃、怒氣越來越盛,元熙寧覺得有些奇怪。擄走女子的人確實可恨,但景明淵好像有點過於憤怒了。
“你怎麼了?”她隱隱有些擔憂,問道。
景明淵這才怒火中收回心神,垂眸緩了緩氣,沉聲道:
“從小,周圍人對我的管教就很嚴格。除了君子六藝外,我不被允許有任何癖好和消遣。
“因此,我小時候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在街上閒逛。看天色,看街鋪,看行人,可能一天逛下來,什麼都不買,隻是四處走走看看。
“這是我兒時的唯一的樂趣,可是……臨隴縣的女子,竟然連出門逛逛這一簡單的快樂都被剝奪,違反的代價則是聲譽和性命。”
他的眼眸藏在睫毛下,看不清神色,但元熙寧能感覺到他在為臨隴縣的女子感到悲憤和不公。
她覺得這朵花苞好像又對她展開了幾片花瓣,一片是他對那些女子的共情,一片是他緊繃而辛苦的童年。
她忍不住抬起手,輕輕拍了拍景明淵的肩膀,以示安撫:“好了,靜下心來想一想,我們下一步要做什麼?”
景明淵順了順心緒,道:“找被擄走的少女,或者是……被害人。”
尚還存活和已經身死的區彆。元熙寧心中也沉甸甸的,不管經手過多少案子,她的內心都做不到平靜無波。
天色已經微明,一夜不曾好歇的兩人沒有再休息,而是洗漱更衣,出了客棧,再次來到了月湖。
*
元熙寧原本的計劃,是來月湖等著張老太爺。他酷愛於此處垂釣,或許見過羅家彆院的秘事。
張老太爺致仕後便不見客,不能去他家求見,兩人便來到月湖守株待人。沒想到,等了半上午,也沒見到張老太爺的身影。
秋日並不算清冷的日光下,元熙寧並未因為長時間的等待而煩躁,隻是眼神沉沉,凝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麵。
半晌後,她對景明淵說:“我們先沿著湖看看。”
兩人沉默而嚴峻地在湖邊緩步走著,清風徐徐吹來,努力舒緩著兩人緊繃的情緒。
走到羅家彆院對麵,元熙寧停下腳步,望著不遠處華麗而綿延的彆院,像是和巨獸沉默對峙著。
而景明淵打量著四周,突然被一個東西吸引了。
“元姑娘,你看這個,”他指向兩人身後的花叢,正是昨天元熙寧隨手扔下草葉的地方,“你有沒有覺得,這些月季開得格外好?”
元熙寧收回視線,回身觀察月季花叢。
帶著尖刺的綠葉中,一朵朵月季爭先恐後怒放著,比夏夜的繁星還要密集,開成了一小片花海。
花朵顏色濃鬱,個個開得像小包子,在日光和微風下爭奇鬥豔,美得顫顫巍巍。
元熙寧眯起眼睛,打量著濃鬱的花叢,又回身望了望不遠處的羅家彆院。
她想起前日那個船夫說的話:前幾年上遊發大水,月湖也外擴了,羅家才重新修了院牆,往北退了好幾丈。
估測位置,這叢月季應該曾是彆院裡的,或者至少是彆院門前的。
再結合昨日,彆院的管家和侍衛都提到過,彆院裡的月季開得很好,花團錦簇。
可能是土壤肥,可能是品種佳,可能是園丁用心,也有可能是……
元熙寧眼神一動,感覺答案呼之欲出。
景明淵也垂眸凝著繁花,沉聲道:“這花叢……”
元熙寧接上後半句:“有問題。”
她上前幾步,湊近花叢細細嗅聞。她的鼻子有一種天賦般的靈敏,說不上來是嗅覺還是直覺,此刻聞到濃鬱的甜香之中,隱隱還有一絲腥臭。
她回頭肅聲對景明淵說:“叫人過來,挖開這個花叢。”
侍衛一直遠遠跟著,此刻利索地過來聽令,又找周圍的船夫等人借了工具,熱火朝天地開挖。
嬌美的鮮花簌簌落地,像在為自己早早夭折的生命而悲泣。
*
不多久,一個侍衛驚呼出聲:“這裡有東西!”
元熙寧即刻上前,讓所有人放輕動作挖掘,自己則蹲在一旁,定定看著褐色泥土中漸漸現身的一堆白色。
果然,果然。
景明淵沉聲喚來一個侍衛,聲音冷得如數九寒天的堅冰:“去找趙仵作。”
侍衛答是之後,他又補充:“路上注意保護好他。”
侍衛領命而去,景明淵走到元熙寧身邊蹲下來,一起看著花叢下的發現。
眾侍衛動作很快,已經挖出三具屍首了。
幾個侍衛在凝重地挖著屍骨,元熙寧則拿了張帕子墊著,開始撿泥土中的白骨。
景明淵想要阻攔,剛伸出手又收了回去。然後,他從懷中掏出自己的巾帕,也開始小心翼翼地撿著屍骨,給元熙寧打下手。
元熙寧對破案的一切都感興趣,從前沒少纏著局裡的法醫,看他們解剖屍體、查驗屍骨。
那些法醫見她不害怕,偶爾也讓她打打下手,她也憑借著過人的記憶力,基本熟悉了人體骨骼。
此刻,在濕軟爛泥和破碎花瓣旁,已經躺了三具殘破不全的白骨。
元熙寧畢竟不是專業的法醫,隻通皮毛,很難分清哪塊骨頭是哪具屍骨的,隻能勉強區分歸類。
草草整理後,她麵色緊繃地說:“這三人都是女子,而且都是未婚未育的少女,看骨骼發育應該不超過二十歲……”
趙仵作還沒來,她也不是很確定,隻能粗略地判斷。
一旁的景明淵遞上來一截細小的指骨,問元熙寧:“你看這塊骨頭,是不是有點奇怪?”
元熙寧隔著手帕接過來,看到那塊指骨纖細短小,可以看出這手主人必然十指不沾陽春水、從小嬌養著長大。
已經完全白骨化的指骨上,隱隱可見幾道怪異痕跡。
不是刀痕,也不是骨折陳舊傷。元熙寧把指骨放在陽光下,仔細端詳著,突然腦海中產生一個可怕的想法。
她抬頭望向景明淵,想告訴他自己心中的猜想,卻在抬眼的刹那,心中一凜。
在接近午時的陽光下,他冠玉般的麵容模糊不清,掩藏在極濃的黑氣之下。
這黑氣比之前要深邃、濃厚很多,就好像……
就好像死神已經在身側駐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