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所獲的侍衛極為苦惱:“……臨隴縣人好似對女子之事極為避諱。一些人閉口不言,少數人低聲告訴屬下看好家中女眷。大多數人一聽到屬下聊及女子,就麵露驚恐忌憚,當即倉惶逃離。”
這很奇怪。元熙寧和景明淵交換了一個眼神,先是讓侍衛離開,然後低聲交談起來。
“看來臨隴縣真的有什麼人在殘害女子,以至於讓百姓連提到都不敢,竟然什麼都問不出來。”景明淵說。
元熙寧用筷子在空中搖了搖:“並不是一無所獲,剛才那些侍衛帶回來了兩個信息:
“一個是,有人讓打探消息的侍衛’看好女眷’;另一個是,有人一聽他們提到女子,就驚恐忌憚、倉惶離開。這說明什麼?”
景明淵沉思:“難道……這臨隴縣中有某些人,在背地裡打各家女子的主意,以至百姓聞之膽寒?所以,他們把家中女眷都關在家裡,以行保護?”
元熙寧用筷尖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對號:“Bingo。”
這是她以前和同事或實習生分析案件時,習慣的小動作,這時討論到入神,便下意識地帶了出來。
景明淵聽到這個陌生的詞,目露疑惑,但並沒有立即詢問,而是沉思了起來。
元熙寧見桌對麵的人久久不動筷,才反應過來,見景明淵一副想問又不好意思問的樣子,不禁有些想笑。
“Bingo是’對了’的意思,如果你答對了我的問題,我就可以說,Bingo。”元熙寧見他神色有趣,隻覺心情愉悅,露出了少見的耐心,對景明淵解釋。
景明淵聞言點點頭,鸚鵡學舌般重複:“Bingo。”
傻子。元熙寧一邊在心裡笑了一句,一邊繼續吃飯。
她自己都沒注意到,她的唇角一直含著微微的弧度,不像以前在刑偵大隊工作時,那麼冷冷淡淡了。
景明淵邊吃邊思考了一會兒,說:“那這樣看來,以下幾點可以串起來了:
“一是我們剛到臨隴縣那天,侍衛的彙報——臨隴縣的百姓不敢談及羅家,哪怕在家裡,也像怕被人聽到似的;
“二是臨隴縣的少女不敢出門,婦人在外也十分緊張,他們好像是在害怕被什麼人盯上;
“第三,百姓不敢與人提及家中女子,也會警告外來人’彆嫁過來入火坑’、’看好女眷’。”
他學著元熙寧昨天的樣子,用手指沾了茶水,在食案上的空白處比劃著。羅列完三點之後,他看向元熙寧:“這說明了什麼?”
元熙寧見他反過來問自己,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因而放下筷子,十分配合地思考片刻,答:
“這說明了羅家,或者說羅有富,在臨隴縣手眼通天,通過某種方式殘害女子、壓迫百姓,導致人們不敢提及、躲在家裡?”
景明淵點點頭:“Bingo。”
*
飯畢,兩人啜飲著清茶,各自沉浸在思緒之中。
良久,景明淵提出一個問題:“……不對勁。臨隴縣離京城如此之近,我卻從沒聽說過此地有女子頻繁失蹤的情況。
“就算曹縣令和羅家勾結,瞞下失蹤案不報,也攔不住失蹤女子家屬上京伸冤。難道……”他神情嚴峻下來,“難道,失蹤者家屬不敢報案?”
元熙寧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反問他:“那你覺得,人們在怕什麼呢?”
景明淵深深思考著,杯中的茶涼透了也沒發覺。
“……我想不出。威脅?補償?”他神情很是困惑,“偶爾一兩人失蹤,或許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封口。可臨隴縣百姓懼怕、忌憚到這種地步,顯然女子失蹤一事,絕非偶爾發生……”
想了很久,他垂下眉眼:“……我想不出。”
元熙寧非但不失望,反而讚許地點點頭:“很好,沒有足夠線索的時候承認思路的空白,而不是主觀臆斷,是個好習慣。”
聞言,景明淵又抬起頭,眼含些許期待之色:“那,元姑娘,你覺得她們在怕什麼?”
元熙寧乾脆利落地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個方法,可以知道。”
“什麼方法?”
元熙寧不著急作答,反而意味深長地談及其他:“在捕獵的時候,為了引誘獵物出現,獵手往往會放出獵物喜歡的食物,從而讓獵物上鉤,現出蹤跡。”
景明淵很聰明,隻一瞬就明白了元熙寧的意思,立即沉聲道:“不行!這樣太危險了!”
元熙寧看出他的擔憂,淺淺翻了個白眼:“你在想什麼。我才不會自涉險境,當然是讓機靈且身手好的侍衛假扮。”
以前在刑偵大隊,這樣引誘嫌疑人現身的方法沒少用過。
但身為小隊裡最敏銳的大腦,元熙寧從來都是安排方案的那一個,不做奔赴前線的那一個。
景明淵才明白元熙寧的打算,點了點頭,麵色恢複正常,耳尖卻悄悄變紅。
元熙寧看著那點櫻紅,突然覺得這個人像某種犬類。
臉上偽裝得若無其事,心思卻全部被耳朵泄密。
她立時玩心大起,麵上仍若無其事地繼續安排:
“這樣的話,我就不能在自己的房裡睡了。而且看你現在麵上死氣之重,羅家八成也會很快就對你下手。以保萬全,今夜我們一個屋住。”
聞言,景明淵耳尖上的櫻桃越來越熟、逐漸蔓延開,發燙的紅暈染到他的麵頰,他垂落的長長睫毛更讓他看起來委屈巴巴、泫然欲泣。
元熙寧的嘴角不自覺地翹起,自己怎麼好像是在欺負弟弟?
嗯……感覺還不錯。
景明淵努力轉開臉去,聲音悶頓:“這……我……”
元熙寧止住了逗他的心思,正色道:“就是要辛苦你一直坐在門口守夜了。我也在屋裡坐著,等獵物出現。”
一聽這樣的安排,景明淵臉上的熱瞬間消散了很多,微微粉著麵頰,輕一點頭:“好。”
元熙寧把視線轉向窗外,心想,從前怎麼沒發現,弟弟是個這麼有趣的生物呢。
*
用過午膳,元熙寧和景明淵兩人下午的任務,就是誘捕獵物上鉤。
兩人在街上逛了兩個時辰,直到天色漸深,才回了客棧。
為了顯得真實,二人買了不少東西,衣物首飾脂粉點心和各式各樣小玩意兒大包小包。想法是元熙寧提的的,錢是景明淵付的。
元熙寧本來想自己付,可一來她身無分文,二來景明淵說這是“公務支出”,而且這些東西也不算多貴重,便由著他了。
兩人身後,一直不遠不近的跟了個“小尾巴”。
“小尾巴”跟著景大人和他身邊的伺墨丫頭,在臨隴縣的街上逛了一大圈。天色擦黑時,又目送著這兩人回到了客棧。
隻見那伺墨丫頭喊了一個粗使丫頭,進了二樓最裡麵的房間。沒多久,“粗使丫頭”端了盆水出來,徑直回了後院。
而後,最裡麵的那間房熄了燈,隻留一星燭火,應該是要睡下了。
“小尾巴”消失在客棧門外的陰影裡,儼然正是上午出現在茶樓對麵窗後的那個人。
*
躺在元熙寧房間內“狩獵”的,是一個一個身量不高、體型偏瘦的侍衛。
侍衛一開始扮作粗使丫頭,等在客棧大堂內,跟著元熙寧進了房間。
而後侍衛進入裡間榻上躺著,元熙寧則在屏風後換上了舊衣裳,扮作剛才進屋的那個“粗使丫頭”,又出了房門,去了後院。
直到客棧外盯梢的侍衛彙報說,一路尾隨至客棧門口的“小尾巴”已經離開,回去稟報消息了,元熙寧才從後院出來,進了景明淵的房間。
景明淵自己則搬了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靜靜聽著門外動靜,等待“獵物”的出現。
為了營造所有人都已經睡下的假象,讓“獵物”放鬆警惕,景明淵的屋內也隻點了一根小蠟燭。
微弱的燭光輕輕跳動著,給這個本就因等待而有些緊繃的夜晚,增添了幾分不確定的虛妄,和一些明暗交替的陰森之感。
燭火隻照亮了桌案一小角,房間裡其餘部分都沒入沉沉的黑暗。
景明淵隱在門旁的暗影裡,沒過多久,便開始噠噠作響地用指尖輕叩圈椅扶手。
元熙寧特意要來了炭筆,正在紙上寫畫著人物關係圖,梳理著這兩日的線索。
門口的噠噠聲不斷傳來,初聽還不覺什麼,聽久了就覺得吵得慌。
她想讓景明淵安靜點,但莫名地有些不忍心凶他。
等著抓捕犯人時的焦慮,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元熙寧這樣猜著他的想法,決定隨便聊一些什麼,來轉移景明淵的注意力。
“你喜歡什麼顏色?”她一邊整理著線索,一邊隨口拋了個問題。
景明淵一愣,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她為什麼會突然問這麼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但他利索地回答:“天青色,月白色,霽色……”
元熙寧埋頭書寫著,漫不經心地繼續問:“為什麼喜歡這些顏色?”
景明淵乖巧回答:“看著很乾淨,好似沒有任何煩心事。”
聞言,元熙寧挑眉,第一次聽人形容一個顏色“沒有煩心事”。
她繼續問:“那你經常穿這些顏色的衣服嗎?”
景明淵:“不經常。”不用元熙寧追問,他就自己解釋:“淺色衣衫看起來太乾淨太稚嫩了,彆人都不聽我的,故而在外我都穿深色。”
元熙寧繼續用簡單的問題砸他,讓這些問題分散他的焦灼:“那你平時經常買衣服嗎?”
景明淵雖然不明白元熙寧為什麼問他這些問題,但還是一一作答。
修長的手指逐漸舒緩下來,緊繃的肌肉也一寸寸放鬆。
元熙寧的注意力放在筆下的關係圖和線索表上。
口頭隨意拋出的問題並不會占據她太多精力,隻會占據景明淵的思緒,讓他不要焦慮到不停叩椅子,打擾她分析。
問了半晌,線索梳理完了,人也困了,桌角的蠟燭都隻剩短短一節。
“獵物”還沒有出現。
元熙寧緩緩伸了個懶腰,舒展脊背,說:“獵物可能今天不會來了。”
景明淵回想起上午在茶樓對麵的窗裡出現的那張邪惡麵孔,低聲道:“不,一定會來的。”
又說:“你先歇吧,我守著。隔壁的侍衛也會等著。”
元熙寧思忖幾息,從善如流地點頭:“好,那就辛苦你了。”
說完,她便放下筆朝內間的臥榻走去。桌角的蠟燭未熄,燒久了的燭芯長長的,火苗劇烈的跳動著,給她的背影鍍上一層忽明忽暗的光暈。
景明淵靜靜望著,覺得有些耳熱——這蠟燭不好,火苗老跳,閃得他的心都慌了。
*
元熙寧和衣躺在床榻上,睡意並不濃。
這種若有似無的、好像觸到真相卻又失之交臂的感覺,讓她大腦很清醒,思路不斷跳躍。
被巾上淡淡的馨香繞進她的鼻尖,是景明淵身上的味道。
元熙寧聞著若有似無的清香,感覺過度興奮的精神慢慢變得平和、舒緩下來。
她回想起剛才自己隨口拋問時,景明淵的種種回答。
一個剛過二十歲的年輕男孩子,看起來威風凜凜凶神惡煞,實際上喜歡淺色衣服,卻忍著不穿,每天一襲玄衣示人。
真是奇怪。元熙寧覺得,景明淵這個人層層疊疊,像含苞未綻的花,外人隻看得見表麵,繽紛的花瓣則被全部緊緊裹在裡麵。
和複雜的案件一樣,讓她忍不住有點好奇,想抽絲剝繭,探尋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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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寧躺在泛著淡香的被衾中,時而想著案子,時而琢磨著景明淵,不知不覺睡著了。
她夢見了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的臉紅撲撲的,像發燒了,而一直牽著她的小手卻冰冰涼,像浸在月光裡。
小男孩脆弱又粘人,一直拉著元熙寧的手不放。
元熙寧在夢裡極其耐心地哄著小男孩,又是摟著他又是講故事,可小男孩很調皮,“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元熙寧驚醒了,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搭在床外,此刻因為血液不通而冰涼發麻,所以才做那樣的一個夢。
而夢裡的“咕咚”聲也不是小男孩摔倒,而是來自隔壁房間。
“獵物”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