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寧把這堆布頭倒在小幾上,一片片翻查起來。
這些布頭,都隻有手掌大,是從更大的布料上剪下來的。
材質、紋樣、顏色各異,有一看就知價值千金的錦繡綢緞,也有常見的普通布料,還有不少灰撲撲的粗布、舊布。
帶路的衙役看到景大人帶來的人對這些布料感興趣,便主動解答:“這些都是曹大人的收集。曹大人家中女兒愛好女工,喜歡用各式各樣的布頭做荷包、擺件,曹大人便為愛女收集。”
元熙寧一邊把布頭按照貴價、平價、低價分組,一邊問:“曹縣令的妻女來過臨隴縣嗎?”
衙役搖頭:“不曾。曹小姐自小身子弱,夫人便一直留在祖籍照顧女兒、服侍老母。曹大人曾說,等過幾年曹小姐及笄了,再接來臨隴縣。”
元熙寧遞給景明淵一個“記重點”的眼神,又問:“那曹縣令的小妾,是怎麼回事?”
“朱姨娘前幾年染了疫病,不治身亡,曹大人難過極了,含淚焚了朱姨娘屍身,還說再不納妾了。”
“焚了屍身?”元熙寧有些驚訝,火化在現代很常見,在古代可不是什麼尋常事,說是挫骨揚灰也不為過。
衙役點點頭,並沒有覺得稀奇,反而麵帶唏噓:“曹大人大義,說疫病會過人,屍身也不能留存,隻得焚了。”
“那曹縣令身邊還有其他女子嗎?比如……”元熙寧遲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委婉表達。
衙役頓悟她的意思,搶答道:“曹大人潔身自好,平日除了處理政務、收集古籍,並無其他事宜。”
元熙寧若有所思地盯著麵前的衙役,試圖從他的表情中發現撒謊的痕跡,但無果。
要麼是此人極善偽裝,要麼他說的是真的。
衙役撓了撓頭,又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對了,曹大人平日若是遇到棘手的政務,會獨自一人去城外月湖釣魚。”
新線索!元熙寧眸中微微一亮,若無其事地接話:“看來曹大人真是個勤政的好官。不過我看臨隴縣城富庶平安,想來棘手之事也不多吧?”
衙役隻當元熙寧在閒話,毫不生疑地答道:“這倒不是,麻煩事還是很多的。曹大人時常在書房中苦思到深夜,月餘便要去月湖邊散散心,有時甚至一去一整天,這幾年忙得衣帶漸寬。”
說完他又自言自語般感歎:“不過月湖邊確實是風景秀麗,曹大人遇到再頭疼的難題,在湖邊吹吹風、釣釣魚,也迎刃而解了。隻可惜曹大人不喜吃魚,釣魚隻為解悶,從不帶回縣衙來。”
元熙寧心裡已經明了,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多謝你,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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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走遠了,元熙寧才問景明淵:“聽明白什麼沒有?”
景明淵沉吟片刻:“曹縣令的妻妾有蹊蹺,月湖那邊也要跑一趟。”
元熙寧對他的清晰條理和靈敏思維十分滿意,又問:“像曹縣令這種上任不帶妻女的事情,很常見嗎?”
“並不常見。大安朝有規定,官員到外地赴任,必須帶上妻妾子女。可曹縣令是情況特殊,當時他上報稱女兒身染重疾,所以隻帶了一妾過來。”
元熙寧指指桌上的布頭:“若真是身子虛弱,不能跋涉,那怎麼會擅長費神又費時的女工?”
她又翻出幾塊布頭,都是剛才問衙役話的時候,從布頭堆中挑出來的。
”這幾塊布頭,顏色發黃,明顯褪色,又薄又脆,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結合臨隴縣的天氣,絲綢老化到這個程度大概要三年,棉布則要五到七年。
“就算曹縣令的女兒強撐著身體,非要用這些布頭做女工,他又怎麼會攢這麼久,不給女兒寄回去?”
又指指另一堆灰撲撲的粗布:“而這些布頭,有收集的必要嗎?拿來當抹布我都嫌不吸水。”
景明淵接過幾片布頭,逐一觀察。
他之前隻覺得曹縣令這一行為略怪,聽她一分析,又仔細觀察後,才發現此事確實大有蹊蹺。
元熙寧見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輕舒了一口氣,目光巡過這個空蕩蕩的房間:“所以,女兒的事隻是一個借口。我懷疑,這些布頭更像是戰利品。而且,我有一種直覺,曹縣令的妻女可能早就不在了。”
兩個大膽的猜測,讓景明淵的眉頭驟鎖,頗為震驚,又有些困惑。
元熙寧看出他覺得燒腦,主動解釋:“你看,曹縣令房中,一封家書也沒有,家人的信物、念想也沒有;曹縣令赴任七年,妻女從不曾來過。”
她又指指角落裡存放衣物的櫃子:“曹縣令屋內所有衣衫鞋襪,都是臨隴縣常見的款式,顯然是在成衣鋪子買的,沒有妻女做了寄送過來的。
“再結合他的小妾朱姨娘莫名病死,又很快被火化,我懷疑他的妻女有可能也隻是個假象,這一點還需要證據證明。”
見景明淵蹙眉片刻又緩緩點頭,元熙寧就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第一個猜想。
“至於另一個猜想,即戰利品一說,隻是我的直覺。辦案最忌先入為主,先不告訴你。”
她站起身,朝房外走去,頭也不回地說:“出發,先去月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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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隴縣麵積不大,兩人很快到了城外的月湖。
從山坡上向下望,一眼便知月湖這個名字的來由:湖麵狹長,湖中部向北方彎曲,上下遊的出入水口又略窄,的確像一彎新月。
月湖不大,湖上可以劃小舟,元熙寧便讓景明淵雇了一葉扁舟,讓船夫沿著湖劃一圈。
兩人任由清風拂麵,觀察著月湖四周,尋找著蹊蹺之處,或者什麼便於藏匿的地方。
已經近未時末了,天色還未變暗,天邊卻早有一盞彎月遙遙懸掛,和泛著瑩瑩波光的月湖交相輝映。
不多久,兩人在月湖中大致過了一圈,並無什麼特殊發現。
月湖岸邊十分開闊,沒什麼樹林怪石,除了一些花叢灌木,便是平坦的草地。
下船後,元熙寧把目光投向了月湖北側的一群宅院:“那是誰家的?”
還未走遠的船夫熱心回道:“那是羅家的彆院。現在小了些,從前特彆大、特彆氣派。”
“為什麼變小了?”元熙寧敏銳地問道。
“從前月湖很小,不如現在大,連個船都撐不開。前兩年上遊發大水,月湖也外擴了,羅家才重新修了院牆,往北退了好幾丈。”
元熙寧點點頭,若無其事地謝了船夫,和景明淵趕在關城門之前回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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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姑娘,你覺得那間彆院有什麼不對嗎?”回到客棧,景明淵要了個雅間來談話,一邊倒茶一邊問元熙寧。
“還沒什麼發現,”元熙寧垂眸沉思,“但我總覺得……曹縣令的死,和羅家脫不了乾係。”
“為何?你覺得曹縣令和羅家有什麼牽扯嗎?”
元熙寧啜著熱茶,分析道:“羅家行事一向張狂,曹縣令卻從無動作,可以說是他懦弱無能,也可以說是縱容包庇。”
她眸光沉沉:“若是後者,那曹縣令為什麼會縱容包庇羅家?是受到了威脅?收到了賄賂?還是他們之間有什麼共同的秘密?”
她一邊說,一邊用指尖沾了茶,在桌上畫出三個問號。
“這三種可能中的其中一種,讓曹縣令和羅家達成了暫時的平衡。但是,出於某種原因,啪——”她伸手打了個響指,“的一聲,這種平衡破裂了。因此曹縣令離奇喪命,為他驗屍的趙仵作也被人盯上了。”
元熙寧說完這些,才再次低頭飲茶,邊喝邊說:“當然,目前線索不全,這些還隻是我的猜測。”
景明淵垂眸看著桌麵上漸漸蒸發消失的水漬,在心裡把這一串分析複盤了一遍。
“元姑娘,我還有一個問題。”他沉默片刻後,開口道,“曹縣令如果真是被人殺害,那凶手為什麼不好好做一下偽裝呢?比如……”
他展開聯想:“比如摔死,或墜馬,或是其他的方式。曹縣令在那麼小的水汪裡溺死,任誰看見都會起疑,”他麵露不解,“難道是凶手故弄玄虛?”
元熙寧沉吟片刻,搖搖頭:“應該不是,故弄玄虛也要把戲做全了才對。比如說,凶手可能會散布一些謠言,像’曹縣令沾染了臟東西,半夜被鬼上身’之類。但現在我們看到的,隻有虛,沒有玄。”
雅間裡靜了片刻,兩人都深陷苦思。
不知過了多久,元熙寧先打破沉默:“線索還是太少。曹縣令的死狀、一堆怪異的布頭,這些還遠遠不夠。”
“對了,”她看向景明淵,“那些喬裝打扮出去打探消息的侍衛,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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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打探的幾人中,有的扮作進城送貨的農戶,有的扮作來此地探親的異鄉人,彙報的信息各有不同。
“臨隴縣的農戶糧收還算富裕,雖然賦稅征收得不高,但他們每年還要額外’孝敬’羅家一小筆,導致生活較為落魄。”
“想要反抗、報官的,都被羅家的下人偷偷打死了,哪怕查也查不到羅家家主羅有富本人頭上。”
“臨隴縣的百姓苦羅家久矣,但報官沒有用,也沒人敢抱怨,哪怕在家宅院內也不敢過多談及,好似羅家的耳目無處不在。”
“是屬下說妹妹要嫁來此地,才有人偷偷警告屬下,讓屬下不要讓妹妹踏入火坑。”
聽完這些,元熙寧衝景明淵微微抬眉,其中含義不言而喻:曹縣令和羅家果然有勾結。
“屬下還查到一件事。”扮作異鄉人的那名侍衛說:“幾日前,曹縣令的貼身小廝說要回趟城郊老家。結果小廝回到家當晚,家中柴房起火,火勢太大,全家人都葬身火海。
“隻因現下正值初秋,天乾氣燥,用火不當情況常有發生,才被當作一起意外,草草了結了。”
元熙寧和景明淵互相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閃過一抹慎重的意味。
幾名侍衛離開雅間之後,景明淵先出聲:“應該是滅口。”
元熙寧點頭:“曹縣令和羅家都有問題。”
她又用指尖沾了沾茶水,正準備展開分析一二,景明淵就看不下去了:“元姑娘,我可以讓人為你取紙筆墨來。”
元熙寧拒絕得很果斷:“我不會寫毛筆字。”而後,她就以指為筆茶水為墨,在桌麵上劃拉起來。
景明淵愣怔片刻,有些無奈地側過身子,歪著頭看桌上的水跡。
“目前,我們已知曹縣令和羅家的關係絕不簡單。他們相互勾結,做一些貪汙錢糧的事情。但臨隴縣在天子腳下,他們不敢貪墨過多,所以這一點,並不足以構成羅家殺人滅口的動機。”
元熙寧在桌上簡單地寫下曹、羅二字,在兩個字中間畫上雙向箭頭,又在箭頭旁邊打了個小叉。
她又沾了點水:“曹縣令離奇死於家中,死因不像他殺又不像意外,目前存疑。”她在曹字周圍畫了一個方框,旁邊打了一個問號。
“曹縣令的貼身小廝剛回到家就全家葬身火海,那就說明他一定知道曹縣令的某些秘密,才被凶手滅口;而且凶手還擔心趙仵作會發現什麼,還想再次殺人。”
在曹字一側,她畫出兩個箭頭,一個寫了小字,並圈上方框,另一個寫了趙字。
“從殺死小廝的凶手作案動機倒推,我們隻需知道曹縣令私下裡做了什麼,就能知道是什麼害死了他和他的小廝。”
說完之後,她看了看自己寫下的凶手另一目標,再次指尖沾水,在趙仵作的名字下劃了一道線:“而且,還有某些秘密,是趙仵作沒發現的。”
景明淵歪著頭看著,努力跟上她的思路後,問道:“可是,趙仵作已經將曹縣令屍身上的細節看得很透徹了。”
元熙寧另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邊喝一邊幽幽道:“他不還沒解剖嗎?”
“……”景明淵噎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開口勸諫:“元姑娘啊,曹縣令已經下葬,且不說解剖官員不可取,光是開棺驗屍都……”
元熙寧抬起一隻手:“我跟你開玩笑的,我們明天先去趟月湖邊上的羅家彆院看看。”
看到景明淵一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後,元熙寧覺得好笑,忍不住頑劣地逗他:“彆院沒發現的話,再挖出來剖開看看。”
景明淵大驚,正想再次強調解剖不可取,就被元熙寧輕敲桌子的聲音打斷:“我的分析記住了沒?記不住的話,一會兒字就消失了。”
他又連忙歪頭去看桌子上的水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