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蘇家的日子,很舒服、很美好——葉君涵用這兩個詞來形容,算是她對於住所這個定義的分類裡最高的規格了。在她心裡,連家都從沒給過她這樣的感覺,昏暗而寂寥的家,即便特意把房間裝點得像是浪漫滿屋,也掩蓋不住滿溢的沉鬱和惆悵。
在這裡的一切都剛剛好,文蘇一家既不會格外客氣地對待她,也不會拿她當外人,甚至叔叔阿姨也會當著她的麵吵嘴,有親朋做客她也不用躲起來反而大大方方地介紹她。更何況家裡有泠希姐姐,無論家裡有什麼活動都會記得叫上她,這幾天裡她儼然變成了這個家的一份子。
這是她想要的家的感覺,溫馨而自然,不用刻意討好,也不用害怕孤獨,生病了不用自己撐著,作業寫到淩晨也有阿姨送來的酸奶和水果為伴。從這裡透過窗子仰望星空,一定浪漫得無以複加吧,她推開帶著滾輪的靠背椅,趴在三角形的窗戶前,隻可惜今晚陰天。
當然,她十分清楚,作為一個看客、一個旁觀者,她喜歡這樣的感覺,但真正讓她做這個家的主角,可能一切就變了味兒。她本可以在自己家的劇情裡做主角,因為張叔叔已經搬到自己家裡住了,也是為了怕她不適應所以沒有讓她和媽媽一起搬去張叔叔的家。換作彆的女生,大概已經在那個熟悉的家裡,安享兩份寵愛了,但她是葉君涵,她獨立的人格和思想為她支起一道屏障,隔絕著所有的愛,之前有過的關於那個三口之家的想法重新竄進了她的腦海,令她膽寒,逼著她拚死也要逃出那個壓抑而不自然、一切關心都像是噓寒問暖的地方。
她合上作業本,天馬行空的想法阻礙了她對於化學的思考,索性留到周末再寫。她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特意去泠希姐姐房間道了聲晚安,而後回到房間關掉台燈,撲倒在小而窄但柔軟而舒適的床上,抱緊姐姐送給她的美少女戰士。
書架上水仙花垂下的“綠絲絛”像是催眠師常用的懷表,最下端長著一個骨朵,以一個很小的角度做著往複運動。她想,這在高中物理學裡可以當作單擺的模型,動能和勢能相互轉化,若空氣阻力不計,這個骨朵可以永遠這麼擺動下去。
當然,還得確保沒有外力的侵擾,公式是……她記不得了,也可以說是她故意停止對一切的思考,安心睡覺,這樣可以避免明早的黑眼圈。
她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麵展現給明天,因為明天中午她將要以一個觀眾的視角,目睹她最愛的媽媽人生中第一個婚禮盛典。
婚禮安排在海邊的一家五星級酒店裡進行,是地地道道的中式婚禮風格,布置得很大氣,精致宏大的舞台外加一條長長的、花團錦簇的廊道,周邊圍了十多張蓋著紅布的圓桌。婚禮省掉了大部分的傳統步驟,好像隻是一頓特彆的午餐,樓下的單元門沒有氣球,酒店富麗堂皇的大廳找不到婚禮的告示,也沒有排排豪車霸占著主乾道。大概對於媽媽和叔叔這樣四十歲左右的人來說,不求排麵與奢華,一切從簡為好。
葉君涵上午回到了家裡,家裡亂哄哄的,有正在給媽媽化妝的化妝師,有在和叔叔討論細節的婚禮導演,也有前來道喜的親朋好友。沒人關注她,所以她隻是坐在一個角落裡,看著這一切,像是看到了媽媽的夢。
臨近中午,她跟著司儀和導演的車提前來到了酒店,媽媽和叔叔要單獨坐一輛加長林肯去現場,這大概是一切從簡裡最不簡單的一個安排了。車上,導演給作為新娘女兒的她安排了不少情節,包括牽著媽媽的婚紗上台等等,她統統拒絕了,最後隻是勉強答應了上台作祝福並“激動萬分飽含熱淚地親吻媽媽”——這是導演的原話。
她冷冷地點點頭。她想要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欣賞這場婚禮,所以特意讓安排婚禮的工作人員給她安排了一個距中心較為偏遠的席位——文蘇也在那個席位上。
婚禮現場已經奏響了慶祝的音樂,不少親朋好友已經就坐了。恢弘大氣的廳門外,沒有印象裡收紅包的地方,這是媽媽和叔叔定下的,不收任何人的禮金,但還是有不少人獻上,小舅舅在大門口極力推脫卻抵擋不住來客的熱情。
她到主桌同姥姥姥爺和叔叔方的爺爺奶奶打了聲招呼之後,順著席位號的指引去了專屬於她的座位。她向來對參加婚禮毫無興趣,司儀在舞台上講得天花亂墜,把一對新人形容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可是哪一段分道揚鑣的結局沒有一個浪漫的開始呢,浪漫遲早會被現實揉捏得體無完膚。幸福和浪漫在她這裡成了禁忌之詞,她再一次環視現場,在簡潔裡也能發現細節的充實和真摯的蛛絲馬跡,可這個現場布置得再精致、再奢華,她也感受不到,在她灰暗的視網膜裡,倒像是一個被現實的汙濁所主導的、垂暮的儀式罷了。
“你怎麼不坐主桌?”文蘇疑惑地問道。
“主桌上親戚太多,不想被問三問四。”她冷冷地回答。
依傳統,婚禮在午時的時鐘敲響的時刻開始,廳門緊閉,兩名工作人員戴著白手套分列兩邊。穿著燕尾服的司儀在台上抑揚頓挫地念著開場白,洪亮的聲音穿透空氣的對流,身後碩大的屏幕上放映著媽媽和叔叔提前拍好的vlog,笑顏如花,仿佛廊道上的花一樣,永遠鮮豔永遠盛放。但葉君涵遠遠望去,竟然有種假花的感覺,因為它們實在是太過嬌豔了。
伴隨著婚禮進行曲的切換,以及司儀的歡迎辭,泛著紅光的廳門被緩緩打開,十幾桌來客的目光統統聚焦在廳門外令人期待的暗處。燈光突變為強光,地上的紅地毯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一陣抖動,抖得地上的花瓣紛紛躍起,同天花板上灑下來的花瓣撞個滿懷,隨後紅地毯鋪到了廳門外,燈光變為浪漫的暖色,一個纖細的身影逐漸在暗處顯現,客座中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快看快看,阿姨好美。”文蘇用力推了推走神的葉君涵。
她不再關注紅地毯是怎麼自動鋪到門外的,專注地盯著門外。那個身影亮出了在暖光中的底色,笨拙地踩著不適應的高跟磕磕絆絆走過來,但這一點點小細節大概隻有她注意到了,身後一襲白紗仿佛彗星劃過的尾跡,剛好掩飾了細節上的瑕疵,賦予了整體姿態的輕盈與婉約。紅地毯踩著節奏的步點跟隨著那個身影縮進著,她又被這科技感十足的物什吸引過去,再回過神來,那個身影已經駐足在廊道上,與擁簇著花的拱門平齊了。
司儀洪亮的聲音再度響起,bgm已經換成了彆的調調。全場的燈光此刻全部聚焦在拱門處,以至於她看不清近在眼前的文蘇。在冷暖燈光混合作用下,她終於看清了那個身影的臉,五官熟悉極了,但妝容很陌生,粉底、腮紅、眼線的相互作用下,使得整張臉熠熠生輝、楚楚動人,兩顆吊墜的耳釘一前一後地蕩著,四角星的形狀揉著透亮的光,發尾輕輕卷曲,搭在裸露著的、白皙的肩上,鑲著花邊的發箍輕輕蓋在頭頂,有種少女的意味。那個身影雙手前搭,輕輕捧著絢爛的花,麵向正前方,麵向短暫而漫長的廊道莞爾,炯炯的眼神裡流露著期許與希冀,仿佛前方有她的夢,仿佛前方有她追尋的未來。
她——媽媽好美,美得不可方物,美得“人間能得幾回聞”。
葉君涵終於確信點綴廊道的那些花是真花,但再嬌豔,在此刻的媽媽麵前,也隻能是相形見絀。
她總是自以為成熟,總以為沒有什麼可以迫使她哭。但在此刻,眼淚仿佛海灘上的海水,在一個個人為挖掘的沙坑裡積蓄著,越是挖的深,滲出來的就越多。燈光不識趣地分散到各處,她和文蘇能看清彼此的臉了,她趕忙擦乾攢在眼眶裡的淚水,轉身麵向滿桌盛宴,極其不自然地嘬了一口雪碧,沉下頭去。
淚水仍然不住地積蓄著,終於逃脫眼眶的壁壘,順著臉頰流進嘴裡、滴到玻璃杯上,發出細小而清脆的聲音。她的情不自禁融在充斥著幸福與欣喜的現場,渺小到無人知曉,一眾看客仍在用祝福的目光見證著舞台上新人的誓約與愛意。隻有文蘇覺察到了她這裡的細節,手掌輕撫在她的後背,從桌沿下悄悄遞過來兩張紙巾。
這之後,舞台上的宣誓、互戴戒指以及雙方父母致辭等等環節,她都沒有再看了,隻是會特意傾聽那兩聲鏗鏘而溫柔的“我願意”,來感受著媽媽的感受。她也沒有念及彆的,隻是在擔心自己早上特意用泠希姐姐的化妝品化的淡妝是不是已經哭花了。可她沒有勇氣坐直身子掏出鏡子來看看,因為一旦把整張臉暴露在旋轉的燈光下,就會使得自己的神情和現場的氛圍格格不入,桌上大多是叔叔方的親戚,不知情甚至不認識她,她的哭泣在他們看來,難免太生澀也太誇張了。
可是擔心什麼來什麼,司儀響亮地喊出了她的名字,邀請她上台發言,她本想躲著捱過去,但本來分散的燈光像是鷹眼一般發現了她,齊刷刷聚焦到她這裡。躲不掉了——她緩緩站起身,用儘渾身解數佯裝著開心與激動,沒有顧及這個桌子上的人臉上的疑慮和驚訝,站起身緩緩朝著舞台走去,一路上燈光緊緊跟隨著,她隻好用袖口不經意地擦擦臉頰,而後繼續瞪大眼睛,用力保持著不自在的笑。
她太成熟太自信了,以往的十多年總是這樣,上過大大小小無數個舞台,即便麵對成百上千人做演講也不會有絲毫的緊張和排斥,她想,這一次她一定也會這樣。
她上了台,站在媽媽和叔叔中間,接過司儀遞來的話筒,舞台下的人背著光,在她的視野裡一片黑暗。她剛想開口說話,說她早在來的車上就準備好的話,可突然大腦一片空白,默背了好多遍的祝福一個字都想不起來。在她此刻的小小的世界裡,隻有視野所能及的媽媽、叔叔、司儀和她四個人,甚至聽不見bgm的奏樂以及原本的喧嘩,隻有水滴的聲音嘀嗒而簌簌。她這才意識到,眼淚又一次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那麼自信而引以為傲的舞台感此刻蕩然無存,話筒握在手裡發抖,呼吸的聲音也在發抖。她轉身看向媽媽,近距離鏡頭下媽媽更美,美得令她不敢直視,美得令她悵然若失。
“我為……媽媽的婚禮……為她的浪漫……而激動萬分,我希望……”她支支吾吾地吞吐著,媽媽將手中的花交給叔叔,迎過來擁抱她。
她在媽媽的懷裡終於是堅持不下去了,淚水噴湧而出,衝破十多年的壁壘,擊打在象征著浪漫和幸福的彼岸。她曾以為她再也不會涉足那方彼岸,但在此刻,在媽媽溫柔的懷抱裡,她終於參透了浪漫至死不渝這條真諦。
即便摻雜著現實的汙穢,又何妨,隻要浪漫仍在,幸福便會永恒。
她輕輕掙脫了媽媽的懷抱,飽含熱淚地向媽媽獻出一吻,這一吻絕對是情不自禁地下意識動作,蘊涵這十多年來她對媽媽所有的愛與同情。
導演還真是個預言家,一切都寫在他的劇本裡。
浪漫也是。
媽媽,希望你永遠保持浪漫,永遠沉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