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窗子看校園的這一隅,原本是從高二教學樓到辦公樓的必經之路,來來往往的老師同學絡繹不絕,但現在由於鋪設地下管道封閉了起來,學校為此打開了一直關閉的側門,導致這一隅如今空空蕩蕩的,連樹葉婆娑的聲音都輕得幾乎聽不見。
對於那些熱衷於學習並且不停地刷題的同學來說,這間教室儼然成了一個清靜的好地方,但對於葉君涵一樣總是會開小差偷看窗外光景的人來說,簡直像是掉進了無垠的荒漠裡,加上獨桌獨座的寂寞,在這禁止交頭接耳的四十五分鐘裡,她找不到這片荒漠的綠洲。
又是一個平靜寂寥的周五下午。環視教室一周,隻有她和文蘇的桌麵是空的——當然還有她不願意提及的楚子舟,班裡也是隻有他們三個人走讀,其餘同學都是住宿——文蘇比自己還過分,已經抱著書包盯著黑板右上方的鐘表期待著放學了。教室外彆的班同學已經喧鬨起來了,也能偶爾聽到年級主任敲打著喧嘩班級的門,木製的門在用力敲打後會發出響亮但並不清脆的悶聲,這也總是犧牲一個班給彆的班以警示。但實驗班不會,他們所接受的思想教育就是要給全年級作出表率,無論是在學習方麵還是在紀律方麵。況且就麵前這些同學的凝重專注的神情和疾馳飛快的手寫速度來看,即便把他們放到喧鬨的菜市場,他們也能夠泰然自若地繼續學習的,這倒是頗有股課本裡古代史標榜的名人的意味。
她從不想成為名人,不談近代史那些肩負民族使命舍生忘死令她無比敬仰的偉人,就單單古代史而言,那些創造了一定豐功偉績的名人大都沒有好結果。例如她最喜歡的明朝史裡的藍玉,為朱元璋蕩平北方來敵立下了汗馬功勞,最後卻被朱元璋下令處死,還牽連了上上下下上千餘人;又例如諸葛亮的愛將馬謖,作為蜀國後五虎將時代的名將,對蜀國絕對忠心耿耿,是諸葛亮北伐的左膀右臂,終因誤失街亭被諸葛亮當堂立斬。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好像在那個塵土紛飛爾虞我詐的封建社會裡,一旦成為名人就會成為眾矢之的,上擔心你會叛變,下嫉妒你的才華,最終因被陷害、被詬病、甚至被當做一顆棋子蒙冤而死。這對於“有功勞有付出就應該得到相應利益”價值觀的葉君涵來看,是不可理喻的,所以她不學文,物理雖然冰冷,但至少很直白,沒有曆史那樣勾心鬥角的扭曲。而且她很慶幸自己生在這樣一個法律體係嚴謹而且充滿人性光輝的年代。
扯得遠了——她在自習課總是會做這樣的思考,窗外的一枝一葉、同學筆下的一勾一畫,都能讓她浮想聯翩。不止一個老師詬病她的這一走神行為,但她不以為意,她覺得多思考勤思考培養自己正確的價值取向,對於一個高中生來說是很有必要的一件事。隻是目前的應試教育體係總是忽略這一點,也是得益於這一點,從小時候開始她對古今中外的一些事情就有著自己的判斷和看法,久而久之在對於接受新知識上顯而易見地會比其他同學輕鬆許多,她很感謝媽媽在她小時候賦予她這一能力。
在天馬行空的臆想裡,總算熬到放學了,她飛快地收拾好書包,同文蘇道彆,然後跑到校門口去等——這個周末它仍要在姥姥家度過,連續三四個周末皆是如此,她漸漸開始喜歡上那一片遠離喧囂的寧靜了。
但這個周末有些不同,姥姥家大氣寬敞的餐廳裡那張能坐下十多個人的圓桌這兩天又要添上一副碗筷——她要帶著陳若曦一起去住。對於這個曾經形影不離卻因為高中分開很久沒有一起玩的發小,葉君涵愧疚於自己總是忘卻的關心問候,所以在得知陳若曦周末兩天自己在家之後,主動邀請和自己一起到姥姥家住,也算是給自己做個伴。
陳叔叔和阿姨一同坐著火車去北京旅遊了,說起來這也是陳若曦促成的。原本是因為雞毛蒜皮小事要鬨離婚的兩口子,在陳若曦苦心經營的“騙局”裡,搖身一變成了戴著墨鏡披著風衣的中年帥氣大,叔和頂著遮陽帽挎著便宜但美觀的包的花枝招展的更年期“少女”,肩並肩一同朝聖去了。隻是設計這樣的“騙局”需要一大筆經費和提前購置的火車票,陳若曦是從零花錢和買顏料的錢裡省出來的,未來一段時間她將繼續蘸著地攤淘來的顏料,狼狽地往顏料盒裡加水還儘量避免彆人看到。但她覺得一切都值,爸媽也的確該好好休息休息了,去北京一直是兩口子的夢想,火車票並不貴,買的臥鋪票,以此換來家裡的安寧和爸媽身心的放鬆,她覺得賺翻了。陳若曦在給葉君涵講述這段故事的電話裡,溢滿了自豪。
校門口等到陳若曦後,兩個人一同上了公交車。這趟公交車是這個月剛剛加的線,剛好途徑學校和郊外的姥姥家,隻是路途遙遠,好在有個伴倒也不覺得久。
姥姥家這棟莊園似的建築著實令陳若曦瞠目結舌,葉君涵拉著她的手能明顯感到她步伐的遲緩和內心的驚訝。路過一道長長的廊道,一片綠油油的菜畦呈現在眼前,秧苗在精心的培育下生得健壯,整片菜畦沒有一棵雜草,秋風掠過,像是吹拂著女孩子的劉海兒一樣,秧苗的枝葉在風中輕輕搖擺。姥姥正背著手俯視這片地,慢慢地踱著步子,像是在審視自己的傑作。
“姥姥!”葉君涵在菜畦的柵欄外高聲喊著,她從不敢進去,生怕自己的不注意毀了姥姥的心血。
“哎,涵涵來啦。”姥姥招了招手,快步走出來。
“姥姥,這是陳若曦,您之前見過。我領她來家裡住兩天,給我做個伴!”
“姥姥好!”陳若曦笑得極具少女感,嘴角揚起的角度在完美的範疇裡,葉君涵不禁覺得要是她再自信一些,不那麼冷峻和惆悵,學校裡的男生都會為她心動的。
“哎呀,上次見你才這麼高,轉眼幾年已經這麼大了,好好,真好!”姥姥用手掌比了一個高度,葉君涵覺得誇張了些,但她看得出來姥姥是真的開心,姥姥這個年紀就喜歡家裡熱鬨些,人越多越好。
姥爺和朋友一起去安徽看書展去了,他向來對書法有著熱烈的喜好,退休後更甚,全國各地的書展幾乎不落一場,所以這座偌大的房子經常隻有姥姥和保姆兩個人,葉君涵也是從知道這件事後經常主動過來陪姥姥。
姥姥沒有讓保姆阿姨做晚飯,而是親自下廚露了一手。葉君涵回想到媽媽曾經講過的故事——姥爺年輕時候在一個廠子裡打工,那時候窮廠子也沒什麼人,廠裡為了求工求效,大把經費都花在了工程上,甚至無暇顧及工人的溫飽。那時候姥姥下崗在家,考慮到包括姥爺在內的一些工人的吃飯問題,姥姥便在家炒大鍋菜免費給工廠送去,日複一日,飯做得也越來越有花樣。後來沐浴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廠子越做越大,因為姥姥做的飯使得姥爺得到了一眾工人的擁護,姥爺便也走上了管理層,直到後來被世界五百強企業收購。這樣來講,姥姥這手做飯的本事也算是和姥爺的這個家飛黃騰達的基石。後來就沒怎麼下過廚了,但技藝仍在,歲月不老。
“好吃,太好吃了,姥姥您手藝太棒了!”陳若曦毫不吝嗇地誇著。
“涵涵說你爸媽是開餐館的,我還怕你會吃不慣呢。”姥姥自然地用圍裙擦擦手,謙虛地回應道。
“您做的比我媽媽強多了,她就會那幾樣菜,我都吃膩了,您看您做的這道焗飯多香啊!”陳若曦一邊誇讚著一邊把一個大蝦仁扔進嘴裡。
姥姥安詳地坐在旁邊看著兩個正值花季的女孩子,顯露出一種帶有感念的微笑,不知道姥姥是不是正在回溯自己的青春。
姥姥的電話在一旁的櫃子上震動起來,嗡嗡的叫聲打破了那一瞬的安靜。保姆阿姨遞過來,大概是熟人,姥姥回答得很平靜,隻說了“嗯”“知道了”便掛了。
葉君涵猜應該是媽媽打來的,她之前有說過今晚會來這裡住,她已經有三個禮拜沒來過了。
果不其然,姥姥說媽媽讓她告訴一下自己,今晚不來了,等周日晚上會來接自己。
“應該是要準備結婚的各項事宜。”姥姥替媽媽解釋道。
“哦。”葉君涵淡淡回應了一句,嘴裡咀嚼的回鍋肉突然就沒了味道,不知是香氣散儘還是自己的味覺麻木。她隨便搪塞了幾句便回房間了,但走時不忘強顏歡笑讓陳若曦多吃點,吃完來自己房間。
書桌上靜靜躺著手機,她點開看有兩個未接電話和一條短信——“涵涵,媽媽今晚不去了,你和若曦好好玩,周末也彆忘了寫作業,我周日晚上和你叔叔去接你。”
“好的,媽媽,剛剛沒看手機,姥姥跟我說過了,你忙吧,注意多休息。”她躺在床上,用百分之一尚存的理智和成熟,給媽媽編輯了這樣一條信息回過去。
點完發送鎖上屏,卸下麵具脫去偽裝,體內剩餘的百分之九十九都在呼喊一個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