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空調的風吹得正合適,不冷也不熱,窗外靜謐無比,是不同於學校施工那一隅的靜,是一種徹底擺脫喧囂油然而生的靜,不摻雜任何強加的因素,一望無際的田園和鄉土褪去了這個紛繁冗雜城市的喧嘩和狼狽,一股真正回歸自然的如釋重負的氣息彌漫在周圍,包裹著葉君涵全身。
如果說學校教室裡那種燥熱寂寥的心態適合天馬行空地臆想,那便沒有比此刻更適合回憶的了。她想到這幾個周每周來姥姥家過周末的決定性原因——是之前她發現媽媽總是在周末下班後會精心打扮外出約會,也總是很晚才回家,然後每每都像是意猶未儘似的坐在沙發上,獨自斟著紅酒,麵頰潮紅。葉君涵大致讀懂了媽媽的心思,也知道對方仍然是上次見過的那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她自如地同媽媽商量,為了媽媽的“二人世界”,她選擇周末到姥姥家過——當然,她跟媽媽商量時用的是想要多陪陪姥姥的借口。
她心裡也十分清楚,與其說是為了給媽媽創造幸福,倒不如說是一種自我逃避。
她總是覬覦著三口之家的美好,即便聽到陳若曦傾訴的是吵架和支離破碎,她也十分羨慕。但同時她也在害怕著,她不知道該怎麼麵對,怎樣生活,甚至擔心原本的生活會不會因為闖入者而改變。她不知道在客廳裡遇見該怎樣稱呼,不知道對方給予的關心問候是不是出於施舍,不知道自己鮮為人知的壞習慣會不會遭人嫌棄。她承認,她總是反反複複做著三口之家的夢,把“爸爸”這個形象刻畫在自己的作文裡,編錄在自己的琴聲裡,若真的存在劉慈欣筆下“思想鋼印”這類儀器,她一定首當其衝作第一批試驗者,然後把“我的爸爸在我身邊,我的家很幸福”烙印在自己的意識裡。可是沒有,現有科技水平還沒有觸及到人的意識領域,那些反反複複的夢不過是烏托邦式的理想國罷了。
她不是十歲出頭的懵懂少女了,總是兀自做著嫁給帥氣男主的夢,她有思想,有涵養,也有那份獨樹一幟的成熟。她十分清楚自己對於那個男人的接納完全是出於媽媽的幸福著想的,或者也可以說她接納的不是那樣一個男人的形象,而是廣義上媽媽的一個幸福伴侶,但她無法從自身去習慣這樣一個人的存在,所以她選擇逃避。
她回想起來,這份逃避在國慶假期有了定音,也是她那些日子遠離塵囂不想上學的原因——
媽媽決定要結婚了,日子定在了初冬時節。
包括姥姥姥爺還有一眾親戚在內所有人都喜出望外,這種舉家歡慶的時刻不多見,在葉君涵的印象裡上一次還是在北京申奧成功的時候,她躲在媽媽懷裡,目睹著電視裡外一同的歡呼雀躍。自那以後,來家裡祝福的朋友絡繹不絕,甚至有因此專程從國外飛回來等著參加酒宴的。媽媽一下子就忙了起來,有時候會因為接待朋友不得不向公司請假。
她總是喜歡在媽媽和彆人攀談的時候盯著媽媽的側顏,眼神炯炯發亮,魚尾紋尚未滋生,皮膚白皙光滑,笑起來的梨渦盤踞在肆意凸起的顴骨下,站在自己身邊更像是姐姐而不是媽媽。單看媽媽拍的婚紗照,在外人看來肯定會以為是個適婚年齡的少女,在這個“少女”的世界裡溢滿了粉紅色的氣息,所有人都在為這個世界裝點、充實,仿佛是把她們那個年紀向往和回味的浪漫與新奇全都寄托在這個小小的、薄如蟬翼的世界裡,都在給這場喜事打造一個完美的殿堂。
除了自己,葉君涵很難不這樣想——更確切地說,是除了一半的自己。她好似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官的結合體,糾纏在一起總是產生應激反應,折磨無比。她很想把自己切開,分成兩半,讓兩個感官互相辯論,她做評委,但至於最後會留下哪個拋棄哪個,她也說不清。
她在這樣循環往複的糾結裡彳亍著,像是掉進了一個無窮儘的漩渦,以往遇到如此的情境,隻要她努力地反方向攀爬,遲早會金蟬脫殼,但這一次她陷入了迷茫,似乎連努力的方向在哪裡都不知道。
房間外,姥姥和陳若曦仍在嘮著家常,還好沒人注意到她怪異的情緒。她覺得以這樣的態度迎客太不禮貌了,於是她從床上支起來,整理好在床上輾轉反側導致的淩亂的頭發,收拾好心情繼續融入房間外餐桌上的笑聲裡去了。一整個晚上她帶著陳若曦徹底放縱,完全忘記了作業的包袱,追完偶像劇看演唱會回放,玩完感應式電子遊戲又去屋外的一片空地坐著看星空。陳若曦說她最喜歡北極星,因為總是專一地在那一個方位上閃著最亮的光。葉君涵卻感受不到絲毫浪漫,她說我們所能看到的星空的方位和宇宙裡這顆星星實際所在的方位可能並不一致,況且星星本身不發光,是經過太陽反射形成的光亮,倒還不如說太陽浪漫呢。
“星星心甘情願地被太陽照亮,供我們欣賞,這還不算浪漫嗎?”
她一時間無語凝噎,以往她肯定是會附和著陳若曦說的,兩個女孩子坐在田野裡暢想星空,她不想打擾這片刻的美好。但她近來變得很現實,變得不像是自己,覺得浪漫很假,就算浪漫真的存在也隻是短暫的,甚至不會被捕捉到。她又想起了媽媽的故事,在媽媽聲情並茂的講述裡固然浪漫,但現實呢?浪漫就算真的存在,也隻是被刻畫在了偶像劇裡,編排在周傑倫悠揚的旋律裡,現實中又有幾個人遇到過呢,就算真的會遍灑人間,自己也做不成那個幸運兒。
片刻的歡愉無法治療一個人陰鬱的情緒,她又陷入了這些日子裡形影不離的惆悵。被保姆阿姨叫回去時,已經近十點了,書桌上正在充電的手機響了起來,鈴聲是熟悉的陳奕迅的《好久不見》,是媽媽打來的——
“涵涵,沒睡吧,周日晚上我和你張叔叔會到姥姥家吃飯,順便把你倆接回來。”
原來他姓張,那個將來可能要住在一起的中年男性,重新在葉君涵心裡刻畫出了形象。
“明後兩天要抓緊寫寫作業了,寫完再玩。”媽媽很少督促自己學習,這兩句話倒是顯得有些陌生,大概是張叔叔在她旁邊才這樣說的。
電話是怎麼掛掉的她不清楚,她有沒有作回應也忘記了。月光透亮反襯著夜空的黑,從田園的方向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她側坐在窗邊的沿上發了半分鐘的呆,而後把一支削尖的鉛筆硬生生插進了不屬於它的竹簡筆盒,從衣櫃裡翻了兩件衣服掛在了陳若曦洗澡的浴室的門上,給姥姥和保姆阿姨道過晚安,關上發燙的電腦主機,由於關機方式不對導致電腦藍屏。
她給媽媽回了消息:“好的,媽媽,早點休息。”
可是手機又剛巧卡了,錘了幾下也沒用,倒是很硬,像是個板磚,跟藍著屏隻有一個倒計時慢吞吞跳著的電腦相稱,好像這間屋子不屬於信息時代似的。
她找不到這生活的浪漫在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