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候機廳形狀迥異的棚頂大概隻剩下皮囊了,絲毫隔絕不了三點鐘日頭的毒辣,即便中央空調的冷氣氤氳在整個大廳裡,也總是給人燥熱的感覺。
文蘇掏出手機來看時間,分和秒鑲嵌在熟悉的手機壁紙上,還是那張姐姐臨上大學前一家人在機場的合照。有了這張照片後他記不清已經換過了多少次手機,但仍習慣地用這張照片作為壁紙,照片大小適應不了新手機的屏幕就用電腦軟件拉伸圖片,分辨率跟不上手機的發展就找學平麵設計的表哥改圖片的清晰度。總之這張照片一直作為壁紙嵌在文蘇的手機裡,也嵌在每一天的生活裡。
算起來,姐姐快一年沒有回來了,雖然一年前那次假期就已經通過氣,但難免還是會想念。偶爾的視頻隻是在寒暄近況罷了,甚至遠不如見麵的一個擁抱來得實在——文蘇決定好要衝過去一把抱住姐姐了,來之前特地往身上噴了些爸爸的男士香水。
接機口沉寂了一段時間後又湧出來一波人潮,按時間推算應該是姐姐那一趟航班。他和叔叔打了聲招呼,去更近的地方等著,許多行人從他身邊擦肩,帶著輕鬆的神情和期許的目光,激動地朝親朋招手。
文蘇犀利的目光穿過人潮一眼望見了姐姐的身影,穿著乳白色碎花連衣裙,紮著馬尾,眼角顯露著淡淡的妝,拖著她那個用了好幾年的粉色Kitty行李箱,像是個青春美少女在等初戀男友,隻是手裡少了一捧鮮花。
文蘇迎上去,狹小的人流空間不給他擁抱機會,準備了那麼久的擁抱橋段隻好作罷。他含羞一笑,輕聲叫了聲“姐姐”,而後接過行李箱,轉身順著人潮的方向走去。
“傻小子,又長高了哈,想我沒?”姐姐拍拍文蘇的肩。
“確實想了,你回來我就不愁零花錢了。”文蘇打趣道。
姐姐翻了一個白眼:“噴這麼多香水以為要去約會呢。”
“拜托,不要再噴爸爸那個中年男士香水了好不好,這麼年輕身上卻一股油膩的味道。”姐姐湊近文蘇的衣服聞了聞,而後一臉嫌棄。
文蘇皺緊了眉頭,停在人群裡,用姐姐相同的口吻冷嘲道:“姐,咱都二十三四了,能彆穿得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一樣嗎,自己什麼年紀沒點數,真是的。”
姐姐追上去就是一頓狠揍——還是熟悉的感覺,什麼熱烈的擁抱溫情的寒暄都是假的,沒有掐起架來已經算互相給麵子了——文蘇被討打卻沒法還手的時候感慨道,這才像一家人。
“叔叔,辛苦您了。”姐姐客套地和叔叔打招呼。
“回來啦,泠希,又變漂亮了!來,箱子放後備箱。”
在車上,文蘇和姐姐同坐在後座,姐姐一路上質問文蘇,問他有沒有在爸爸生病期間幫爸媽分擔家務,有沒有經常去醫院看望爸爸,有沒有在學校乖乖聽話不讓爸媽操心。
這好像是全天下的姐姐都會有的質疑。這一連串的問題拋給文蘇,文蘇懶得作答,也懶得解釋,倚在車門內側的把手上直勾勾盯著窗外。
車是直接開到醫院的,行李暫且放在車上,姐姐向叔叔道謝,而後迫不及待地扯著文蘇的袖子往病房樓的方向跑去。大概是假期的緣故,醫院裡的人要比平時少一些,電梯的按鈕剛按下指示燈就亮了起來。姐姐一路小跑到房間,爸爸看到姐姐來了很是激動,用仍在打點滴的手撐起身子,另一隻手狠狠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眼神裡充斥著幸福和歡愉,文蘇看得出來,爸爸很想像一個女生那樣擺出一副溫柔的姿態迎接姐姐,卻硬是要麵子地維護尊嚴,但仍很是激動地說了一句:“回來啦。”
“爸!”姐姐迎上去側坐在床邊,“都說了讓你少喝酒少抽煙,你就是不聽!”
“這次的病跟喝酒抽煙沒關係。”爸爸像是個被訓斥的小孩子一樣撓撓頭。文蘇作為旁觀者再清楚不過了,姐姐這些話全家上下就隻有她敢說了,連媽媽和奶奶都不會說。女兒就是中年男人的心頭最軟的那塊肉,文蘇嫉妒了,自己可能是爸爸隆起來的啤酒肚,不自在了就要拍打拍打。
“媽,你也不好好說說我爸!”姐姐把矛頭對準媽媽。
“你看他聽嗎?”媽媽掐著腰站在一旁。
接下來自然是姐姐的一頓數落和教育,還有長達十多分鐘苦口婆心地勸阻,矛頭自然離不開煙和酒。雖然說姐姐才僅僅二十多歲,但囉嗦能力已經能和更年期的媽媽媲美了,好像這是女性天生具備的用來壓製男性的手段,和年齡無關。再之後,姐姐陪媽媽到門診看婦科去了,暫且留文蘇獨自陪護爸爸。
“文蘇啊,還有零花錢嗎?”爸爸突然挑起的話頭讓文蘇有些驚喜。
“可能……確實不太夠了。”文蘇羞赧地撓撓頭。
“去把我錢包拿過來。”爸爸指指角落的行李包,文蘇取過來之後,他從裡麵取出來五張,“這是五百,去門口超市幫我買兩盒中華,剩下的你拿著,彆讓你媽和你姐看到。”
文蘇原本的憧憬消了大半,他顫顫巍巍地,頭一次不敢伸手接錢:“爸,這我可不敢,我姐剛說完不讓你抽,她要是知道了非打死我不成!”
“沒事,你偷偷去就行了,快點快點,好孩子,我再給你加兩百。”爸爸從錢包裡又抽出來兩張。
這赤裸裸的誘惑像是糖衣炮彈轟擊著文蘇涉世未深的心靈,他決定悖逆姐姐的命令遂了爸爸的癮,但年齡勾畫的成熟驅使著他需要進一步確定抽煙到底對治療是否有影響:“醫生讓嗎?”
“這個病跟煙沒關係,醫生說偶爾抽一根沒事,你媽也在場,不信可以問你媽去。”
見文蘇在猶豫,爸爸催促道:“放心吧,我肯定會節製的,快去吧,好兒子。”
文蘇短暫思忖了一下,拍著腿站起來,接過錢避開媽媽和姐姐的路線奔著醫院門口的煙酒行去了。中華煙兩盒一百多,他淨賺五百多,這買賣很賺,他把錢和煙揣在兜裡,興衝衝地往回走。
路過一道長廊,他不經意瞥見長廊外幾個正站在垃圾桶旁抽煙的人,看上去和爸爸歲數差不多,穿著病號服,邊抽邊咳,就算咳到雙眼通紅,也要深吸進那一口煙,吐出來的煙圈是深灰色的。
他駐足,開始深深反思自己的行為——爸爸和眼前這些煙民一樣,癮大,抽起來便不顧自己的身體,而且不懂節製,即便這次的病不是抽煙引起的,但畢竟吸煙本身就是有害的,對治療多多少少肯定是有影響的。
在零花錢的威逼利誘下,他和小時候開始有了些許不同,第一次有著自己的主見和拒絕糖衣炮彈逼迫的意圖。小時候他為了多獲得一些零花錢,“無所不用其極”,給家裡買的醬油醋等等全都是最廉價的那一款,到飯店吃飯也要在餐桌上盯到結束然後搶著去買單,或者就是拚命討好姐姐,“當牛做馬”,畢竟姐姐上高中時候的零花錢就已經爬上了四位數了,那是小時候的文蘇不敢想象的數額。
而此刻,那些曾經不敢想象的數額的一大半,就擺在自己眼前,可以滿足自己近期對於看好的那款運動鞋的全部幻想,隻需要按照爸爸的意思去做就可以了——可他卻猶豫了,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猶豫,像是冥冥中有股力量阻擋著他似的,身體內也在騰騰地升起一團淬火,似要將他和小時候的幼稚與自私隔絕開來,從一個個懵懂無知的窠臼裡釋身到廣袤的外部空間,他恍然獲得了一種豁達開朗的感受。
恰在此刻,他行至門診部門口,遇到了姐姐,手裡攥著幾張單子。姐姐疑慮中帶著懷疑地問道:“你怎麼在這?”
“啊……我……哦對,爸爸想吃葡萄,讓我下來看有沒有賣的,沒賣的,正要回去。”文蘇支支吾吾地,好在提前把煙和錢踹在了兜裡。
見姐姐也沒懷疑,文蘇反問道:“媽媽呢?”
“回病房了,我去拿藥,媽媽這幾天陪護天天睡那種沒褥子的硬板床,腰都傷了。”
“啊!”文蘇瞪大了眼睛,“嚴重嗎?”
“倒是不嚴重,但是有些勞損,學名叫……算了跟你講你也聽不懂,你就記得今後我要是不在家你多陪媽來醫院做理療,她工作忙有時候記不著你得多提醒著,聽到沒?”
“知道啦,放心吧姐,你快去拿藥吧,我得回去了。”
說完這句話文蘇才發覺兩頭都需要照顧,就好比兩根頂梁柱都多多少少出現了些裂痕,他痛斥上天對家裡人的不公。同時他也暗暗決定,要成為最好的工程師,要努力縫合兩根頂梁柱的裂紋,也要踏踏實實地建造新的頂梁柱了。
文蘇沒再駐足和猶豫了,他表現得和來時不同,和昨天不同,和以往都不同。他在病房門口偷偷向裡張望,媽媽正坐在另一張床上敲打著手機,爸爸仍舊半倚在靠墊上摁著遙控器調著台——他喜歡這樣的畫麵,也習慣了這樣的畫麵,但把這樣的畫麵向外擴充、縮小,使視野更廣泛後他就不喜歡也不習慣了,那是一個充斥著白色的場景,周遭淩亂而陌生,人物神情沉鬱而倦怠。而他所習慣的是那個永遠彌漫著淡黃色色調的客廳效果圖,一旁布滿生機勃勃的綠植、翕動的金魚,還有五彩繽紛永遠鋪著浪漫格調的照片牆。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家,還有健康而開明的爸媽——曾經自然而習慣的畫麵,現在卻夢寐以求,人生啊人生,可不可以不要總是反複無常?
嗆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將文蘇一把拉回現實。他藏在門口的角落裡,啟開兩盒中華煙的包裝,每盒各取出十八根來,放在剛剛從護士站借來的藥品袋裡。剩下的四根煙仍安詳地躺在各自的煙盒裡,他又掏出來那五百塊錢塞進煙盒同那幾支煙作伴。而後他掏出筆,在煙盒上寫下“爸,現在煙酒行買煙限量,就這幾根,節製點抽哈,那找回來的幾十塊零錢煙盒塞不下了,就當您給我的酬勞了,謝謝爸爸,早日康複!”
他自然地走進病房,趁媽媽不注意放進了爸爸早就講好的“秘密空間”裡,衝著爸爸使了個眼色,爸爸心滿意足地回應了一個點頭的動作,遠離媽媽的那隻手躲在被子後麵悄悄伸出了一個大拇指,而後繼續去看《亮劍》了。
他是等姐姐回來和姐姐一起離開的。他和姐姐並肩走在路上,頭一次發覺到自己已經比姐姐高出那麼許多了,以前總是仰望姐姐的小男孩也長大了,以前總被人嘲笑說長不高的孩子,如今在路上也偶爾可以鶴立雞群了——
以前幼稚而自私的自己,就彆再帶往將來了,他篤定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