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沒有跑去一班把這個事情告訴葉君涵,並且每逢下課就躲到操場去,生怕她專程來問。操場上驕陽似火、人聲鼎沸,他拒絕了踢球的同學的邀請,一個人繞著操場跑道踱步,時常和三三兩兩並排走的同學擦肩。
這是最後一個大課間了,下一節課結束後就不得不麵對葉君涵了,可他還沒想好該怎麼闡述這個悲傷的事實,也不知道葉君涵聽到這個消息後會不會同樣失落,還是會覺得無所謂呢。
他開始不自信起來。
“文蘇!”他聽到背後有同學喊自己,“老師找你。”
“什麼事啊?”他快步迎上去。
“不知道,讓你去她辦公室。”
文蘇一路小跑回到班主任的辦公室,衣襟甚至有些濕了,他輕聲喊著“報告”,瞥見辦公室裡仍隻有班主任一個人。
“來,文蘇。”老師招呼道。
他湊過去。老師後仰在軟椅的靠背上,麵露喜色地說:“恭喜啊,文蘇,進了實驗班了。”
文蘇來不及興奮,更多地是茫然:“這……什麼情況?”
“有一個原本分到了實驗班的同學轉文了,主任同意了,你是後一名,剛好遞補上去。”
轉文?文蘇雲裡霧裡,明明是可以進理科實驗班的水平,為什麼突然轉去學文科呢?
“不清楚,聽說是擔心跟不上之後理科的學習進度,所以才轉的。”
“每次考試都至少是年級前五十的人,怎麼會跟不上進度呢?”文蘇不解地嘟囔著。
“是誰呀?”他問道。
“主任沒說,反正現在已經下了你遞補進實驗班的通知,在乎那麼多乾什麼,是不是?”文蘇能從老師彎起的眼睛裡讀出她的得意,是啊,自己今年帶出來四個考進理科實驗班三個考進文科實驗班的學生,是其他幾個普通班的總和,足夠在普通班的班主任圈子裡傲視群雄了。
雖然還是有些困惑,但文蘇的內心不可避免地被激動所充斥,有那麼一瞬間他把這份幸運歸結為上天的感召,甚至想要學著電視裡基督教徒的樣子作禱告。
他幾乎是蹦回教室的,路上還不小心碰灑了隔壁班同學剛接的溫水。回到教室的時候,林宸玉不在,隻有於梓胥靠在牆上嘰嘰喳喳地跟周圍同學嘮個不停,文蘇一路衝過去,揪起他的衣領,裝作金庸小說裡的反派,惡狠狠地瞪著他。
“你乾嘛?”於梓胥顫巍巍地站起來,好像做錯了什麼事似的。
文蘇臉色一變,眼神變得溫膩,甚至顯露出懊悔的神情:“對不起了,不能和你一個班了。”
“咋了?”
“我……”他腦袋沉了沉,忽然揚起來,顴骨幾乎要撐到視野範圍裡了,他用高亢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我進實驗班啦!”
“真的啊!”於梓胥瞪大了眼睛站起來,周圍聽到的同學也都紛紛湊過來,“什麼情況?”
“保密!”文蘇搖晃著腦袋回自己座位上了。
“嘁。”周圍同學紛紛不屑地走開了,看到人群散了,於梓胥偷偷湊過來,捏著文蘇的肩膀膩歪歪地說:“現在可以跟我說了吧!”
“也沒啥,就是一個人轉去學文了,我就遞補進去了。”
“誰啊,這麼牛逼?”
“我剛聽到也是這個反應,不過老師也不知道,明天我去打聽打聽,我可得好好感謝感謝這個同學。”
剛巧,林宸玉回來了。文蘇趕忙坐直了身子迎接她,目送她回到位子上,她剛一坐下文蘇就湊過來搭話,開心得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咱倆有可能要繼續坐同桌了。”
“是嗎,為什麼啊?”林宸玉漫不經心地收拾著書包和桌洞,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進實驗班啦!”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並沒有文蘇幻想中的雙份快樂。林宸玉點點頭,慢條斯理地拉上書包拉鏈,扯下兩個課桌間的垃圾袋,這才將將轉過頭來,像是裝出來一副熱情的樣子回答:“可以啊。”
文蘇原本的激動殆了大半,心裡熊熊燃起來的焰火瞬間被澆滅。
“你怎麼了?”
“沒事啊。”林宸玉背起書包,拎上垃圾袋,“祝賀你,文蘇。”
“還有半個小時才放學呢。”
“我家裡有事,請假了。”她遮遮掩掩地快跑到教室門口,駐足了一下,回頭莞爾一笑,“明天見。”
文蘇撓了撓頭,思索著剛剛有沒有講什麼不中聽的話,陷入了困惑的漩渦裡。剩下半小時的時間有班主任主宰,主要是和大家道彆,不乏有一些溫情的言語激起了全班熱烈的掌聲。班長提議找個假期全班一起聚一聚,也獲得了一致的同意。
放學的鈴聲是伴著班長提議合唱的班歌《光輝歲月》奏響的,今天的鈴聲好似格外漫長。每個人背上書包經過講台前都心照不宣地衝老師鞠了一躬,但沒有人哭,氛圍溫情而不悲戚,大概是大家都清楚明天仍然能在校園裡遇到,此刻的分彆也就沒有必要像畢業那樣依依不舍。
文蘇沒有把林宸玉反常的表現放在心上,此刻的他就像是著名的希波戰爭後的那個雅典士兵,期許著向所有人宣告民族的勝利。緩步走上校車,麵對著葉君涵等待的目光,他先是不說話,裝作一副失利的樣子,沉著頭坐到她旁邊,鼻子故意抽泣了幾下。
“你還好嗎?”葉君涵溫柔地問候。
“還好吧。”文蘇淡淡地回答,扭頭看向了窗外。
“哎呀,沒事的,那些進了實驗班的也不見得比你厲害,爭取以後把他們比下去就是了。這個班說白了就是一個噱頭,前幾屆普通班裡考985的都不少呢,甚至還有清北的呢,我相信你就是下一個!”葉君涵喋喋不休地安慰道。
“隻是……”她補充道,“就差一名確實可惜。”
“你怎麼知道的,我又沒和你講。”
“你一下午都在躲著我,以為我看不出來啊,找不到你我就去主任那裡看了最終的排名,看到你離上一名就差一分多。”
文蘇感到慚愧,他的小心思向來逃不過葉君涵的眼睛,同時他也感歎她不愧是年級主任麵前的紅人,排名表這種秘密的東西都要得到。
“這次啊,你錯了。”他的臉上登時揚起絲絲壞笑,眼睛彎成了月牙。
“我進實驗班啦!”他幾乎是在位子上蹦了一下,不再故作失落,把剛剛在林宸玉那裡沒有得到宣泄的喜悅一股腦傾瀉出來,能把成功的喜悅分享給激勵他不斷進取的動力源泉,他恍然覺得沒有什麼比這一瞬間更美好的了。
“啊?”葉君涵仍雲裡霧裡。
文蘇把整個經過詳細地和她講述了一番,本以為她能融進自己的喜悅裡,沒想到隻換來慢吞吞的一句:“這怎麼可能呢……”
他心裡升騰起來的焰火又被澆滅了大半,不屑地問道:“怎麼不可能?”
“你不覺得奇怪嗎?”葉君涵邊思索邊說,“咱學校一直主打‘全市理科第一’的旗號,相比之下文科無論是升學率還是聯考成績都要遜色不少,能分到實驗班的人單論理科絕對是年級前列的,怎麼會突然轉去學文呢,況且還是在剛剛確定分班名單的節骨眼上。”
她一本正經地樣子讓文蘇有些鄙夷,冷冷地回應她:“喂,再怎麼奇怪,已經這樣了,我明天就要背著書包和你一起走進實驗班的教室了,你能不能單純替我開心就好啊!”
“好好好!”葉君涵湊近身子,好像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像是懺悔的小孩子一樣捏捏文蘇的胳膊,“周末去吃火鍋,我請客!”
回家之後文蘇同樣向爸媽宣布了這條振奮人心的消息,當然,他沒有把那些周折講出來,除了不想讓爸媽問三問四,更重要的是隻有這樣他才能在飯桌上毫不慚愧地以“天才”自居。
整個晚上他根本靜不下心來學習,好在因為分班,各科老師基本沒留什麼作業。他躺在床上打滾,給姐姐打了電話之後,順著通訊錄循著關係好的朋友挨個打過去,名義上是敘舊,其實是想把這件事告訴所有朋友,他甚至埋怨起來自己平時關係好的朋友還是太少,沒法讓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
他滑到了林宸玉的電話,想起了下午發生的事。她還好嗎,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要不要打電話問候一下呢——他在心裡嘀咕著——還是不打了吧,萬一正在處理什麼事呢,貿然打過去興許會打擾到,明天到教室裡再問吧。
第二天早上他不到六點就自然醒了,換上一身乾淨校服,疊好被子,在餐桌上給媽媽留一張字條說是早飯他自己解決,而後輕輕關上家門,到小區南門早點鋪買了兩份小籠包和兩杯豆漿,坐在南門的公交站的椅子上等葉君涵。
今早反常得很,竟毫無困意,校車上他把書包墊到自己的肩上,讓葉君涵側倚著睡覺,而自己全程在看窗外的光景。眼前的世界仿佛籠罩在一層蒙蒙的薄紗裡,街上仍寂靜的很,隻有樹葉沙沙地婆娑著,偶有幾個行人踩著清晨的霧,趕著上班的公車。走這條線有一年了,他竟發現自己從未見過這一側的景色,轉念一想也難怪,每天早上他都是睡到教室的,而放學回家看到的就是另一側光景了。
進了實驗班的教室後,文蘇感覺有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麵而來,教室寬敞而明亮,可能是心理因素吧,其實這個教室和自己昨天之前所在的教室,僅僅是樓層不同罷了,再就可能是原本擠了五十多個人的教室,現在隻有獨桌獨座的三十個人,的確會顯得寬敞些。
葉君涵是新班級的班長,一大早就去了新班主任的辦公室。文蘇隨便坐在了一個位子上,教室裡大部分都是新麵孔,自己之前班裡的同學也並不很熟悉,所以他緊緊盯著教室門口,等著林宸玉。
“喲,你也是實驗班的啊。”文蘇的座位前出現了一張令人討厭的麵孔,就連打招呼的腔調也到了讓人難以下咽的程度。
文蘇記得他,是原來和葉君涵同班的楚子舟。
上次自己等在一班門口被他陰陽怪氣的場麵,仍曆曆在目。沒想到這個人品敗壞的小子,學習還真挺好的,文蘇嗤之以鼻。
“你好。”他沒好氣地回答。
“第幾名進來的啊?”
“不清楚。”文蘇沒本就想和他搭話,兀自整理著書包。
“吊車尾吧,貌似是。”楚子舟繼續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咄咄逼人。
文蘇刹住了收拾的動作,緩緩抬起頭,惡狠狠的眼神直勾勾盯著他。就在他想站起身反駁的時候,葉君涵跟在新班主任的後麵進了教室。文蘇鬆開了攥起的拳頭,瞥了楚子舟一眼,坐下了,他知道,以後肯定會有不可避免的一場大戰。
戰爭的導火索是新任班長的這個優秀的女生,他知道即便他戰敗了,這個女孩子也不會歸屬於另一方,無論如何他都是勝者。但是他要贏,麵對餘光裡這個骨瘦如柴比自己矮半個頭隻會花言巧語獻殷勤的猥瑣男生,他自信滿滿。
他此刻無暇顧及這些瑣事,他要做的就是上好在新班級的第一堂課,給新班主任留下一個好印象。新班主任在講台上做著自我介紹,姓陳,是個數學老師,有三十多年帶班經驗。對於陳老師,文蘇其實早就有聞大名,她是全省的優秀教師,曾經兩次帶出全市理科狀元,每年回學校看望她的學生裡,不乏有某某企業的高管,甚至還有中科院的研究員。文蘇總算明白了,實驗班其實是個噱頭,真正保證升學率的其實是這雄厚的師資力量。
他再一次感受到幸運,能考進實驗班就像是保證了今後出人頭地似的,他恍然感覺未來可期。
接下來是照例地點名,老師要初步認識每個人的麵孔。文蘇環視了一圈,並沒有找到林宸玉,然而位子已經坐滿,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果然,老師點齊了三十個人的名字,沒有林宸玉。
“老師。”文蘇打斷了老師的話,站起來發問,“怎麼沒有林宸玉的名字?”
“林宸玉?”陳老師頓了頓,“這個小姑娘不是轉去學文了嗎?”
學文,怎麼會……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一般劈頭蓋臉地砸到文蘇身上,令他有如身披千斤頂,重重地把他摔在座位上。他還是有些不相信,趁著早自習的下課鈴聲響起時,他跑出了教室,像是個貪玩的學生,把仍在講台上的班主任甩在身後。顧不得留不留下什麼好印象了,他的罪孽感令他有些喘不過氣,他一定要去求證。
他跑到了原來班主任的辦公室,老師不在,但是桌子上放著一張文科班八班的花名冊,紙張應該是剛打印出來的,甚至還有些燙。他俯身循著手指滑過的地方一個一個看過去,在心裡祈禱一定一定不要看到那個名字。
可是,眼睛無法欺騙他,在花名冊的最後一欄赫然寫著一個名字,清晨的早光直晃晃地投射在上麵,明明隻是微弱的反光,卻有些刺眼——
林宸玉,女,學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