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在校園裡見到韓毅,距離上一次已經半個月了,儘管隔得很遠,也大致能看得出他的憔悴,至少陳若曦是這樣認為的。以往他的身邊總是少不了勾肩搭背的男生,而現在大多時候都是一個人,揣著口袋沉著頭,踽踽地走在歡聲笑語的人群之中。
她起初並不知道韓毅沒來上學,每天的早飯還是會準點出現在自己的桌子上,班裡有幾個覺得他很帥的女生還是會花癡地聊到他。雖然見不到他的蹤影,但她覺得本就是以陌生的朋友來相處的,偌大的學校見不到也很正常。
她是在前幾天的晚上聽爸媽談及韓毅家裡的變故,才知道他一直沒來上學的。那是爸爸找到新工作的第一天,是在一家不錯的酒店的一個部門裡做管理人員,酒店是爸爸的朋友開的,也算上檔次些,工作也還算體麵。不過按爸爸的話講,寄人籬下的感覺不是很痛快,他終究是放棄了開店這條他堅持了好多好多年的生路,競爭壓力大和鬨市的門店不好找是一方麵,更主要的是爸爸沒那麼多精力重新經營了。陳若曦望著爸爸漸漸駝下去的背出神,無論爸爸怎樣選擇,她都會是最支持他的那個。
爸爸那天和朋友喝完酒回家,朝正看著電視的媽媽說:“哎,知不知道,老韓被抓了。”
“啊。”媽媽驚訝得跳了起來,“因為什麼?”
“好像是貪錢被查出來了,我聽老張他們說的,說前一陣子被紀委的人叫去調查了,到現在都沒放出來。”
空氣似乎沉默了良久,在屋裡寫作業的陳若曦自然沒了心情,湊到門縫上偷聽著。
“那咱家那個……沒事吧?”
“這能有什麼事兒,咱都是按正規手續辦的。”爸爸頓了頓,“況且這麼多年了,我就是擔心老許那邊,他那個兒子,就是托了老韓這個關係才上的現在這個高中,據說前前後後花了不少錢。”
這番話像是五雷轟頂一般擊中陳若曦的身體,令她不由得哆嗦了起來。她不清楚爸爸說的那些大人之間的人情世故,她隻是擔心韓毅,想到已經有十天沒有看到他了,會不會和這件事有關。她放下了手中攥著的圓珠筆,偷偷打開電腦,給文蘇發了條消息,她也不拐彎抹角了——“在嗎,問你個事,韓毅最近是不是沒來上學?”
收到文蘇回的消息已經過了很久了,看來他是寫完作業才偷偷玩的電腦——“你怎麼知道?嗯……彆和彆人說,他家裡有點事,最近請了假。”
這個答案印證了她的想法,她恍然惆悵起來,開始為這個心底裡最特彆的人擔憂,擔憂他的近況,擔憂他的心情,甚至擔憂他的未來。她突然想要主動問候他,想要像以前那樣陪著他,哪怕隻是幾分鐘的衝動也好,渴求著能讓他尋求到一絲慰藉,算是感謝他每天堅持的早餐,算是回饋他這段日子以來給予的感動,算是給自己之於這份僅能放在心底裡的喜歡一個答複。
可她不想通過發消息這種方式關心他,畢竟她留意到他的頭像已經許多天都沒有亮過了,而且這種方式太冷淡,無法透過他深邃的眼睛讀懂他的內心,如果他隻單單回複自己一句“還好吧”,那又會讓彼此陷入尷尬的境地,那麼多想要關心的話也就成了贅餘。況且這本就不是一件光鮮的事情,他一定也很忌諱彆人談論吧,貿然提及隻會適得其反。
等他回到學校吧,她點點頭,而且自己一定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隻是以他休學的名義去關心就好了。這個決定的基礎是她對他這麼多年的默契,她清楚他的成熟,清楚沒有什麼事情能擊潰他。她回想到剛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因為看到遞給自己奶瓶的不是爸爸媽媽,幾乎所有脫離了繈褓的小朋友都在哭,獨獨他沒有,俊俏白淨的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淚痕,配合著老師照顧著小朋友們,他遞給自己一個毛絨玩具,說是抱著它就不會哭了,然後衝自己笑笑,繼續把這個方法帶給其他小朋友去了。小小的她萌生了敬佩的想法,雖然那時的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敬佩,她單純地覺得眼前這個小男孩不太一樣,在那個年紀看來,見不到爸爸媽媽就是最恐怖的事情了,而他似乎並不在意。許多年以後,她不記得那個毛絨玩具是什麼,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繼續哭下去,她隻記得那個和彆的小朋友不一樣的男孩子,總是用他超脫於同齡人的成熟在保護著自己,保護著他所珍惜的一切。
當然,她還是保持著對這段感情的清醒,清楚這份關心隻是基於他此刻的窘境所萌生的暫時的想法罷了,在給予他自己力能所及的慰藉後還是要毅然決然的離開他的世界。這麼久的努力她已經堅持得很好了,生話也給了她希冀的願景,比之前整日受他的牽絆要美好充實得許多,她不想半途而廢。
真正目睹了韓毅的憔悴後,她想要上前安慰的心更加衝動了,乾脆就現在吧——不行,不知道怎麼開口——她在心裡博弈著,畢竟很久沒有和他麵對麵了,以前再怎麼相好,陌生感在那一刻也會席卷而來吧。
趁著上午因高三考試而不做課間操的當兒,她叫上葉君涵,把顧慮丟給過去,以高中同學的名義去問候,這樣想會讓她心裡舒服很多。韓毅正在室外籃球場最遠端的場地上一個人投著藍,以往他總是會融入另一端的喧囂裡的,成為那一片的主角,而現在落寞的身影時不時騰空、彎腰、抱著籃球蜷坐著,消了往日耍帥的姿勢,大概也沒了做主角的心思,隻是托他所熱愛的這項運動尋找慰藉罷了。
她的兜裡裝著提前準備好的早飯的五十塊錢,以往都是讓文蘇轉交,今天她想自己交給他——這其實隻是她為了更自然地開口而做的準備罷了,並無其他意思,也沒有在事先和葉君涵的“排練”中提及。她準備了許多寒暄的說辭,等他像以前那樣婉拒自己手裡的紙幣之後,便可以傾訴給他了,她不免有些激動,但更多的還是緊張。
她走上前去,兩手插在校服上衣的口袋裡,她看了看映襯如畫的操場,看了看高聳入雲的籃筐,也不忘回頭迎合著葉君涵期許的目光。
“韓毅。”她的聲音很輕。
原本抱著籃球耷拉著腦袋的韓毅轉過頭,臉上除了憔悴還有看得出來的詫異。
“給。”她把錢遞過去,“這是這半個月的早飯錢,謝謝你啊。”
韓毅撐著籃球站起來,那瞬間空氣似乎有些凝固,她原本想要搬出準備好的那些說辭打破這沉默,可韓毅搶在了她的前麵。
“你是在可憐我嗎?”韓毅輕蔑地笑了一聲。
她啞然,原本伸直的胳膊慢慢垂了下去。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彆覺得我喜歡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麻煩拿著這些破錢走遠點兒。”韓毅抱著球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那瞬間,仿佛有千萬隻反季節的蟬同時在她周遭嗡嗡作響,上午的風吹得有些陰冷,她看見操場一隅灰禿禿的爛草地,看見籃架上破敗的籃網,看見成千上萬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她,仿佛是在嘲諷、謾罵。
葉君涵朝著韓毅走去的方向追了上去,她一把拉住,淡淡地念叨了一句:“就這樣吧。”
她不知道這四個字的含義,可以說是脫口而出,是下意識的回答。或許從她說出這四個字的這一刻,過往十多年的傾慕與失落、思念與不舍、眷戀與憧憬,便揮手作彆了。那為了他而精心準備的寒暄與關心,那為他擔憂的情愫,還有他的未來,甚至是他們希冀的未來,就隨風而去吧,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一個陌生人的事情,與自己毫無瓜葛。
以往她決定要徹底告彆這段感情的時候,總是會歇斯底裡地哭個不停,而這一次她沒有。所以,韓毅,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