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高一下半學期踩著春天的步點而來,新學期新氣象的六字標語又被刻印在了樓門口的橫幅上。隨之而來的,是各科陡然增加的難度和作業量,還有班主任老師更嚴苛的管理。這是高中的第一個春天,本應伴著漸漸溫暖的天氣沉浸在如沐春風的課堂裡,卻總是在黑板上模棱兩可的公式和冗雜繚亂的氣象圖趾高氣揚的睥睨下,領受著不亞於深冬臘月的寒。
對於文蘇來說,尤其是物理,從研究直線升格為開始研究曲線,加速度的方向也不局限在一條直線上,暴露了其乖張跋扈的本質,在三維空間內隨心所欲地變換著。他原本剛剛摸進了直線上加速度變換規律的門檻,又得開辟一條新的思路,在另一個陰霾的中心神遊著。
他瞞著葉君涵,報名了學校在每周六開設的補習班。這個補習班今年是第一次開設,僅麵向本校學生,按照自己的弱項自願報名,不收取任何費用,就好比是學校組織的一次答疑輔導課。之所以瞞著葉君涵,是因為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在物理上是這麼的不開竅,除了想要保持自己一點虛榮心之外,還有就是對她細致耐心的一對一輔導的慚愧。
所以開學的這幾個星期以來,每周六他都借口足球訓練不去葉君涵家做作業,然後偷偷溜去學校。由於不是正常的上學時間,所以校車並不安排接送,他隻得承受著近一個小時公交車的蜿蜒和顛簸。
除了路途遙遠且顛簸之外,他還得承受著孤獨,畢竟高一對於高考的壓力還不是很大,誰又願意耽誤本就稀少的空餘時間千裡迢迢奔波到學校補課呢。所以除了少數幾個同班的,剩下的連名字都叫不上,而且同班的幾個也隻是收發作業時會叫聲名字的關係。補課是兩個小時,十點半結束後,沒人陪伴的他一般都會選擇直接回家。
今天這堂課帶班老師是班主任,他上課不敢有半點倦怠,稍稍打盹就狠狠捏自己大腿上的肉。這堂課講的是向心加速度,也是文蘇最含糊不清的一節,雖然這倆小時講的知識點和方法與課上講的大差不差,但在班主任課間的軟磨硬泡下,他終於搞懂了皮帶連接大輪小輪這種題型的求解方法,恍然覺得這兩個小時沒白來。
他和往常一樣挎上包帶上白色耳機,放一首陳奕迅的歌,緩步到學校對麵等車。然而今天不同,他遠遠看見了車站棚裡站著兩個熟悉的身影,其中一個抱著畫板似的東西。
“你們怎麼在這兒啊?”他跑過去,與對麵的許楊和陳若曦打著招呼。
“我來畫室畫畫。”陳若曦招了招手,“你來學校乾什麼呀?”
“我來……”他欲言又止,怕自己來上課這件事傳到葉君涵耳朵裡,趕忙改口,“我昨天把練習冊落在桌子上了,我來取。”
“這是?”文蘇指指她懷裡抱著的畫板,上麵勾勒著水彩的痕跡。
“我換了一塊兒新的,把這塊兒拿回家。”她解釋道。
文蘇沒再多問什麼,他的目光漸漸轉移到一旁的許楊,莫名感覺他似乎有些局促不安,以往肯定會主動迎上來問候的他,此刻呆滯地站在一旁,眉頭緊鎖,似是在躲避刺眼的陽光。
“我們倆……順路,順路。”他支支吾吾,像是在害怕什麼,“正好我要來學校一趟,就順路一起了。”
文蘇沒多想,在一個晴朗的天氣裡偶遇好朋友自然是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和著車站旁小店老板娘的叫賣和不遠處駛來的公交車的鳴笛,他提議:“也到中午了,一起去吃個飯吧。”
沒等陳若曦回答,許楊搶在前麵說:“改天吧,我中午有點事,你們去玩吧,我先走了。”旋即踏上了剛剛停靠的公交車,車上水泄不通,原本司機朝下麵招招手不讓上車了,可他還是一股腦兒地往裡鑽,鑽到第二個踏板上,車門剛好能關上,他沒回頭,隨著臃腫的車廂晃悠悠地絕塵而去了。
“他今天好奇怪啊。”文蘇自言自語道。
“是有些奇怪。”陳若曦附和著,突然想起來什麼,“哎呀,他的耳機還在我這裡!”邊說著邊從兜裡掏出一根長長的白色耳機線。
“給我吧,周一我給他送去。”
“不用不用。”陳若曦把耳機塞進書包,“過會兒我順路送到他家吧。”
“你們倆的家可不順路。”文蘇提醒道。
“他搬家了,你不知道嗎?”
“搬家?”文蘇愣住了,“搬什麼家,搬去哪裡……他什麼都沒說過啊。”
“這樣啊,我以為你們都知道呢。”陳若曦頓了頓,“他家搬到了我家附近的一個巷子裡,所以他近來一直和我坐同一班校車。”
路上從麵前駛過的幾輛車像是剛從長達幾分鐘的紅燈束縛裡掙脫出來一樣,並排擁擠著疾馳而過,身後的尾氣氤氳在空氣裡,漸漸彌散開來,給人一種難以呼吸的不適感。文蘇目光疑慮地忍受著這股不適,他覺得在灰蒙蒙的尾氣後還有層層迷霧籠罩著,他小聲嘀咕著:“這麼大的事情他居然隻字不提,那他家在原本那個市場裡的水果攤怎麼辦,也一並搬走了,還是不乾了呢?”
陳若曦搖搖頭:“關於搬家他就隻是提了一句,在校車線路上比我提前一站,具體搬到哪裡、為什麼搬家,我就不清楚了。”
雖說這本是件正常的事情,畢竟誰也沒有左右彆人家裡選擇的權利。但從小到大向來瞞不住秘密,尿了褲子都毫不羞恥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麵跟老師打報告的許楊,竟然不和最好的朋友分享,就令人有些不解了。他恍然想到了他們三個人那頓吃得難受的午餐,想到近來在學校自己和韓毅去他教室找他玩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脫掉,想到他時常的冷漠和安靜,又想到他剛剛的表現。
文蘇感覺有朵形狀怪異的雲正影影綽綽地籠罩在這個日漸瘦削的男孩身上,他不知道這片雲是晴空萬裡的點綴,還是滂沱大雨的前兆,但隱約能感覺到多半是後者。作為從小到大一直陪伴他成長的自己,仿佛已經被冷落,很莫名其妙,也很猝不及防,仿佛連旁觀的資格都被奪去了。
後來天氣果然陰了下來,昨晚氣象台預報的是晴天,可太陽隻給了一半的光景,誰也不知道哪片雲會神經兮兮地反常起來。擔心會下雨,他倆便各自回家了。文蘇在車上給葉君涵和韓毅發消息,想問問他們知不知道這件事,為了不引起他們的盤問,他問得很隱晦——“許楊家是進了巷子第幾戶來著?”在得到和自己心裡同樣的答案後,他確定了許楊不隻沒告訴自己,而告訴陳若曦大概是因為要坐同一班校車而不得不說吧。
原本以為他們幾個已經恢複到了以往的關係,在劫後餘生之後會比以前更加珍惜。可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陌生感興許比上一次更甚。至少上一次彼此清楚緣由,就像是五個人被拴在同一個結上,一方刻意向外扯,其餘四個點順著那一個方向努力奔跑就是了,隻要速度相差不多,按照物理老師所講,這個結是不會斷的。而這一次不同,在他們這一方天地裡,籠罩著層層迷霧,甚至有人還不知道自己深處迷霧中,生怕誰趁著所有人不注意剪斷了繩子,同心結便不複存在了。
曾經給一塊阿爾卑斯的糖就能和好如初的關係,怎麼在長大的路途沾染了世俗的氣息後變得這麼脆弱。文蘇茫然說不清緣由,到底是十多年的感情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真摯呢,還是說他們辛辛苦苦締結的感情在這個不大不小、自以為成熟的年紀裡活該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