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前的周日，文蘇和葉君涵用同樣的方式偷偷溜了出去，隻不過這次沒有選擇去遊樂場瘋，而是拿著複習資料去上次發現的那個複古書店，找到一個觀賞位置極佳的角落，張望著外麵的煙火氣，聆聽著上個世紀港台的情歌，漫不經心地翻書溫習。雖然對複習效果作用不大，但這是他們能想到最好的放鬆方式了，當然，也都是由於旁邊的遊樂場過年之前閉園歇業。

同上次一樣，這是計劃之外的事情，而這次的文蘇卻不是帶著考前焦慮的羈絆來的，完全是出於向往，他們在新的陽曆年之前就想再來一次這裡，可每個周末都被補習班和偶然的聚會安排得滿滿當當。考試前的契機選擇來這裡，也是文蘇為了滿足自己關於考試的一絲絲迷信心理。

元旦小長假之後的學校生活，平靜如水，甚至看不到一點波瀾。期中考試的整體水平較前幾屆同期有所下滑，所以各科老師趕著新課的進度，整個年級提早地進入了複習備考階段，文蘇和韓毅約定好的電玩城計劃，也被無限期延後了。

高中對於每一次大考的重視程度要遠遠高於初中，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如何把控每名同學的心理狀態，文蘇認為，這是學校做得不足的一點。許多同學像是被趕上架的鴨子，一個勁兒地被催促著做題，其實早就疲於學習了，做再多的題也無濟於事。文蘇就是這樣一個學生，他更傾向於開放式學習，就像是草原放養的羊群可以曬曬東邊的陽光吃吃西邊的草，而不是拴在一個木樁上，劃定的吃草範圍隻有四條腿夠得到的圓。他把這樣的觀念傳遞給媽媽，但仍舊沉浸在傳統教學觀的媽媽狠狠地駁斥了這一點。沒轍，他隻得繼續偷著溜出去玩。這是他給自己的放鬆找的理由，或許也是如果被發現的借口吧。

“老板，兩杯珍珠奶茶！”葉君涵遞上現金。

“是你們兩個啊。”老板滿臉笑意，顯然還記得他們。

“上次來了您的店之後，考試發揮得很不錯，這次考前再來沾沾運氣！”文蘇打趣道。

“先坐著休息休息，奶茶馬上就到！”

文蘇和葉君涵佯裝擺出書和卷子來，誰都無心翻看，不約而同地欣賞起了窗外的景色。今天的天氣比上一次還要好，透過淺咖色的落地窗眯著眼甚至看得清太陽的輪廓，街上多了些賣年貨的攤兒，上一次看到的步履匆匆的人們，此刻放緩了腳步，因為前方等待他們的不是繁重的工作或者縹緲的目標，而是家。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把那天吃飯的事情告訴葉君涵了，一來是他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二來他不想再被這種影響幾個人之間關係的事情而叨擾費心了，更不想讓葉君涵也再度陷入這迷茫裡。這一兩個周在學校裡遇到許楊，感覺他的狀態還不錯，和從前一樣會駐足寒暄問候，也會一起打打鬨鬨，韓毅在自己旁邊時也是一樣。他想，那天可能是許楊因為家裡的事心情不好吧，可能現在一切又恢複平常了吧。他不會再對維持一段感情而保持那麼謹小慎微的敏感，也不會再掉進迷茫的窠臼中，倒不是對感情不重視了，而是現實讓他清楚，太刻意反而得不到好的結果，或許順其自然是最好的解決方法。這是他心裡能夠標榜自己的一點成熟。

“奶茶來了！”老板用托盤端來兩杯奶茶和幾碟小吃甜點，“這些薯條和點心是送你們的。”

“哇，謝謝老板！”文蘇和葉君涵不約而同地道謝著。

“你們是高中生嗎？”

“對，上高一。”文蘇覺得這份剛炸出來的酥酥脆脆的薯條味道絕對不輸肯德基和麥當勞。

“真好，最好的年紀了。”老板不由得感慨道，“我女兒差不多也是你們這個年紀，時間過得真快啊。”

“您女兒，就是前麵那個姐姐嗎？”葉君涵問道。

“她呀，她是我侄女，就在旁邊那個海大校區上學，離得近，周末沒課就總來幫我打理打理。”

“是這樣啊，那您女兒呢，是在哪個學校上學啊？”

老板摘掉帽子，順勢在旁邊空座位上坐了下來，勉強的微笑裡夾雜著一絲憂鬱，他語重心長地答複：“十年前得了白血病，走了。”

葉君涵聽到這句話隨即站了起來，也同樣讓文蘇感到一驚，喉嚨裡殘存的奶茶嗆了一口，手中的薯條折了一半。葉君涵趕忙低頭致歉：“對不起，叔叔，我不該問這個。”

“哎，沒事沒事。”老板揮了揮手，“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況且本來就是我先提起來的，沒事的沒事的，快坐快坐！”

“叔叔，那您開這家店，是因為您女兒嗎？”葉君涵邊輕輕坐下邊問道。

“是啊。”叔叔在另一張空桌上倒了一杯茶，品了一口，濃鬱的茶香大概又讓他想起從前，“她還很小的時候，我和她媽媽經常帶她去當時家旁邊一家小書店去買童話書，她說以後夢想開一家書店，那種吃的喝的都有，能在裡麵坐上一天的書店。後來她查出來白血病，治療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日子我跟單位請了很長時間的假，就在醫院陪著她，給她放歌聽，想讓她心情變好。

“她說最喜歡這些港台情歌，我也不知道那麼小的孩子，不愛聽動畫片的歌，就喜歡這些個旋律。其實當時治療效果還不錯，是有希望治好，我們全家給她轉院去了北京，找了最好的大夫，又治療了一陣子，但無奈病情還是不可抗地惡化了。

“她走之後，我辭了工作，開了這家店，也算是為了完成她的一個遺願吧。你看這一片，高樓聳立的，其實這片商業區還沒開發的時候，這家店已經在這裡了，也算是見證了這片地方的變遷吧，隻可惜她是看不到了。

“開這家店也不是為了賺錢，算是為了留個念想吧，不過這麼久來看，這種複古風格大概能引起一些人的共鳴，也確實招攬了大批回頭客，甚至生日聚會都在我這裡開呢。做久了就對這裡有感情了，雖然租金貴，但也勉強盈利著，我沒有想離開的打算，也感謝你們又一次光顧這裡，隻要你們還記得這裡，這家店始終都在！”

寥寥幾段話，講儘了一個長達十多年的故事，文蘇聽後感觸頗深，他覺得葉君涵也是如此。可無論怎樣感動，他們始終是旁觀者，做不到感同身受。從老板將這段番話時由憂鬱到感念再到堅定的目光變化來看，他也已經接受了這個命運的捉弄，隻是念舊的人從來不會完全釋懷，現實生活的每一幀畫麵都能讓其想起從前的點滴。

顯然，老板不想躲避念舊的心緒，反而堅守著這家複古書店，即便在裝修風格如此現代化、多樣化的今天，店內也仍舊如同十多年前的風格一樣。可能會有很多人說老板不夠灑脫吧，忘不掉過去，也就意味著無法麵對將來。可文蘇不這樣認為，他太了解念舊的人的敏感了，與其做著無謂的努力去逃避，倒不如將之最大化，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這是對回憶的拯救，也是對自己的救贖。

“那阿姨呢？”

“這家店不賺錢，總得有人養活這個家吧。”老板笑得很坦蕩，“她是學醫的，原本是外科大夫，孩子走了之後對她影響很大，轉行鑽研血液內科去了，專門治療白血病人。”

“可能這是上天的旨意吧。”老板感慨地補充道，滄桑的眼睛裡飽含熱淚。

他們兩個同時陷入同情和觸動中，沉默不語，整個角落處在一種無聲的溫柔裡，開口說話反倒是會打攪了這刹那的溫柔，安靜卻也不顯得尷尬。在彼此眼神的交彙中，文蘇讀到了老板心中的愛，他從不因此而對這個世界心生怨恨，反倒是用自己的愛和他所摯愛想念的人短暫一生的餘熱來點亮這個世界，老板的愛人也是如此。文蘇敬仰著他的坦蕩和開朗，也同情著他的經曆。在敬仰與同情中，他向老板投去了一個堅毅的眼神，似是要代表全世界向他宣告著信任和支持。他知道，這個眼神，或許勝過千言萬語。

門口門簾窸窣作響，有客人來了，老板拍了下大腿順勢起身：“好了，好一陣子沒這麼痛快地和彆人傾訴了，聽到你們的年紀就會有感觸，謝謝你們。打擾你們學習了，繼續看書吧，這麼好的時光可不能浪費哦，有什麼需要再叫我。”

他們兩個客套了幾句，起身相送，目光所至之處，是老板繼續用笑臉歡迎著紛至遝來的客人，繼續用堅定守護這家承載著故事的店，用愛懷抱這個世界。

此刻是午後時分，窗外的行人少了許多，大致都在家裡享受著下午茶時光。街上偶遇大包小包的一家三口，孩子抱著心愛的玩具套裝，臉上洋溢著幸福。這樣的一幕幕在如此繁華的街道並不少見，老板肯定每天都會看到，卻沒有人能清楚他看到這樣的場景會想些什麼，是否也會在腦海裡編織一個幻想，一個沒有結局的幻想。

細細看去，文蘇才發覺，淺咖色的玻璃是雙層的，外麵一層玻璃上印了一個簡筆畫的笑臉，從外麵看過來，看不清裡麵的場景，但是始終有一個笑臉在微笑，這是對街上匆忙趕路之人的提醒，是對幸福美滿一家人的迎合，也是老板對自己的鞭策。

他們早就約好今天去吃韓料，吃完早些回家，以免被發現。店裡的客人也多了起來，這裡是個享受下午茶的好去處。他們和老板道了彆，承諾會經常光顧。

葉君涵特意吃光了碟子裡剩下的薯條和甜點，然後在桌子上留下了這些小吃的錢。

日光曬得更透徹了，仿佛讓人忘了這是臘月的冬天，連風都是溫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