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壓哨三分球打筐的聲響,下午的訓練賽終於告一段落,韓毅所在的高一隊以兩分的微弱劣勢敗北。這已經是十月一假期之後第三次輸了,作為高一隊的核心得分後衛,最近幾場訓練賽下來韓毅加起來得分不足三十分,狀態較剛入學時的驚豔下滑太多。
韓毅把毛巾搭在肩上,呆坐在籃球架下,一個個換好衣服回教室的同學從麵前經過,伸出手和他擊掌,也有原本就嫉妒他一入學就能進校隊的高二學長,投來嘲諷的目光。他四目無神,疲倦和憔悴交彙著,他清楚,這幾場失利他要負最大的責。
教練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他看到韓毅仍坐著,便走過來關心著:“最近狀態不太對啊,小夥子。”
韓毅耷拉著腦袋,沒回答。教練繼續問:“學習壓力大?還是跟女朋友鬨分手了?”
韓毅尷尬地抿抿嘴:“沒有,沒有女朋友。”
“也彆太難過,輸幾場很正常。”教練蹲下來摸著韓毅的頭發,“這兩個周下午的訓練你先不用來了,好好調整調整。調整好了之後要加把勁兒了,十二月份的市高賽,我們商議著帶你去。”
“真的?”韓毅頓時兩眼放光。
要知道,從來沒有誰可以在高一便入選校隊,跟著去參加全市高中生籃球比賽的,一般都需要磨練一年才可以。他清楚這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殊榮,即便去了大部分時間也是替補,但能在高一就提前適應正式籃球比賽的氛圍,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
他撐著實木地板站起來,猛喝了一大口佳得樂,一瘸一拐地走出體育館,比賽時一直麵對兩個人的盯防,這讓他在體力上有些吃不消。想起教練說的給自己放一個多禮拜的假他還是很欣慰的,這樣可以好好放鬆放鬆,順便養養腳踝處的傷。
何遇的籃球特長生是全市高中裡麵數一數二的,但許多好苗子即便去體校也不選擇來這裡,是因為何遇被稱為“魔鬼訓練營”,在一流的體育館和訓練體係的包裹下,是嚴苛的訓練計劃,幾乎每天下午風雨無阻的體能訓練、基本功訓練以及訓練賽令許多人望而生畏。但辛勤耕耘之下,真的出成績,不僅蟬聯多屆市高賽的冠軍,而且每年都會往北體以及清北的體育學院輸送許多人才,甚至以往還培養出進國家隊的苗子。
雖然苦雖然累,但韓毅絲毫不怕,因為籃球是他的信仰,是他從小學一年級後就沒更改過的夢,他是那個致力於要把興趣當做職業的男生。他捧著這顆橘紅色中帶點棕、他尚且一隻手抓不起來的籃球,這裡除了承載著他的夢想之外,更是他能在未來更接近陳若曦的紐帶。他清楚陳若曦的畫畫功底,也明白她以後一定能考上一所很好的學校,而自己成績並不好,一徜徉在數理化的海洋裡就喘不上氣,所以依靠籃球走體育特長生考上高校,甚至是和陳若曦同等水平的高校,是他唯一的也是一直在堅持的路。
他記得,小學時候他練完籃球,到少年宮二樓的美術教室等陳若曦下課,在後門的小窗口玻璃外偷偷看著她,一絲不苟地臨摹著講台上的蘋果,安靜祥和,仿佛本身就是一副水墨畫,潑墨到畫紙上勾勒出一副人間至美的畫卷,這是尚且年少的韓毅見過最迷人的場景了。和陳若曦肩並肩走在路上,替她背著畫具,兜兜轉轉地繞著湖邊和公園,在鶯鳥啼鳴中說著悄悄話,直到太陽西落才各自回家。他們那時候約定好,要堅持著自己的愛好,即便那時候不知道有各種特長生,也不知道還能報考各自興趣的專業,這些在那時候看起來都不重要,隻要彼此記得這個約定就好。
韓毅仍感念的是,在他們被灌輸著學習大於一切的思想後,他們兩個人仍能在各自領域堅持著,並且視作為對未來的規劃。但是如今,即便仍在堅持,可約定卻已經不成形了,因為少了雙方的信守,約定便也成了荒唐的代言詞。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陳若曦的堅持源於習慣和愛好,跟自己毫無瓜葛了。
秋風把被汗浸濕的籃球上衣吹了個半乾,他直接把短袖校服套上去。他想起來文蘇前幾個早上說過的陳若曦對他講過的話,“就躺在列表裡做個普通朋友吧”這句話令他印象深刻,也是他之後每一天都像是被無數把利劍深深刺入心扉的開始,無論是上課還是訓練,都會被陳若曦的這些話左右著,揮之不去,難以自拔。
他坐在司機叔叔來接他放學的車裡,窗外的嘈雜都與他無關。他沒想到事情竟然會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他總是對自己太過自信,總以為可以大搖大擺地從陳若曦的世界裡來來回回,像是當做一個高速服務區似的。思緒飄回到初中那幾年,總以為無比成熟的自己,開始學古惑仔裡麵玩起了大哥和小弟的情節,靠著自己的人緣和被很多人誇過的帥氣扮演著大哥的角色,學起了大人的應酬和禮尚往來,在每一段自以為是的歲月裡就會冷落陳若曦,轉而和一些早熟的女孩子眉來眼去,時不時又會去找她,而她也總會在原地等著。韓毅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溺愛的孩子,在這份喜歡裡成長在陳若曦構築的繈褓裡,以為自己永遠是她的唯一選擇。
可現在他發覺他錯了,陳若曦不是稻草人,不會永遠都在原地等著自己,而自己的自私和無情隻會打消她喜歡的念頭。他清楚陳若曦是個無論在哪裡都會是焦點的女生,會有更珍惜她、把她視作唯一的男生存在的,而自己,或許便成為了她在青春期的喜歡的這條路上,助她成長卻無緣得到的角色。
想到這,韓毅開始慌了,如果真到那個地步,自己做再多都於事無補了。他開始了深深的自責與懺悔,懺悔自己在那個她哭著跑開留下一句“我們以後不要再聯係了”的傍晚,礙於麵子和那點不成熟的傲氣沒有挽留他,懺悔著自己總是放大自己的成熟,反而幼稚地冷落著最該親近的人。
可是他隻能懺悔,再多也就兀自流流眼淚了,其餘的他不清楚該怎麼做,也害怕繼續下去了。文蘇說她的態度很堅決,是一種認識她十年第一次感受到的堅決。這樣的堅決令韓毅痛心,泯滅了他最後的那點勇氣和尊嚴。
他回了家,書包丟在沙發上,媽媽坐在客廳裡看著公司的財務報表,看到自己回來冷冷地說道:“飯在廚房裡,自己去盛,吃完趕緊去寫作業。”
媽媽的冷淡和強勢他早就習慣了,一些常來家裡做客的叔叔阿姨叫她“女強人”,韓毅覺得可以更甚,叫“女超人”都不為過。媽媽的心裡仿佛隻有工作,除了睡覺時間幾乎都忙著工作,再就是管教一下自己的功課,以命令的口吻指揮著自己。
也難怪,隻有如此強勢的媽媽才忍心親自去找一個初三的女孩子,說著那些超脫這個年紀的不著邊際的話,甚至威脅。在她看來,仿佛所有人都和她一樣早熟,在十三四歲的年紀就輟學幫姥爺打理小飯店,然後一步步做大。
韓毅同時也很自責,如果初中的時候自己不總是逞能,不總是故意說要接送陳若曦上下學而逃課,不因為陳若曦總是和媽媽吵架,如果能收著點,放低一下自己百無一用的傲骨,興許現在便也不會這樣了。
他聽到媽媽出門的聲音,爬起來打開電腦,驚喜地發現陳若曦回了自己的消息。他趕忙閉上眼睛,幻想著她會怎樣關心自己……但驚喜過後,他沉靜下來,想到肯定不會是令人欣慰的話,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文蘇和你說過了吧,今天我也和你講明,我想開始我的新生活了,一段不會和你牽牽絆絆的生活。我不怪你,不怪任何人,隻怪我們都還太小,從來都不懂得什麼是喜歡。
“我們也都不是小孩子了,要更多地謀劃一下以後了,所以彆為了這些瑣事耗費過多精力了。我們還是朋友,隻是不會像以往那樣了,你要是不介意,見了麵和你打個招呼我還是很開心的。但僅限於偶遇吧,其他時間,最好還是不要找我了。”
這段話與文蘇講給自己的沒多大區彆,所以韓毅表現得很淡然。他把這段話複製給葉君涵,片刻之後同樣得到了一長段回複——“既然她都這麼說了,那我覺得就先這樣吧,我和她打電話時候她也是這樣說的,她肯定不會對我說謊。
“所以我建議你,先收一收吧,這樣下去或許會招惹到她,那就得不償失了。唉,可惜啊,她是多麼喜歡你……主要是拖得太久了,從初中到高中的跨度,她等了那麼久才等到你的主動,換做彆的女生也等不起的。
“你真的要好好改改脾氣了,她是你喜歡的人,不是你奔波旅途上的歇腳石。我知道你改了許多啊,但你得讓她知道,興許以後還會有機會。畢竟現在也不算太糟,她肯理你就說明還是有些眷戀你的。
“還有,讓你收一收也不是讓你完全放棄,就當作追一個新認識的女生吧,不刻意打擾,慢慢地讓她感動。
“當然,這都建立在你仍喜歡她的基礎上,新的學校裡要是有新的目標,我們也不會怪你的。
“這隻是我的建議哈,到底怎麼做還是得問你自己。”
韓毅沒再回複了,他關掉電腦,攤開滿桌作業偽裝成認真學習的樣子,然後偷偷溜出去騎車了。從家騎到海邊,再從海邊騎到後山腳,從山腳下新修的大道輾轉回家——這是他閉著眼都騎得通的線路,路上有霓虹閃爍,有絢爛煙火,也有萬籟俱寂,在滿是星空的月夜下,聽晚風在耳畔聒噪的聲響。以往每當心情不暢,他就叫上好幾個所謂的“哥們兒”,騎到海邊,在海邊的路邊攤裡喝著酒擼著串,然後再晃晃悠悠地騎回家,甚至要在後山腳寬敞且少有人經過路當中擺一些耍帥的pose。這都是過去了,那些現在看來的狐朋狗友早就斷了聯係,燈光交替投影下來,隻有自己和鐘愛的山地車的影子,韓毅思緒萬千,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改變。
他從未想過放棄,甚至在籃球和陳若曦之間二選其一,他都會義無反顧地撲向後者。在漸漸不再自私、不再一意孤行、不再強撐著自己幼稚的成熟之後,他恍然覺得這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懲罰,或者說也是一種磨練。媽媽的心思他無法改變,少不更事的他無力改變著現實的因素,隻能表麵迎合著,然後把更多精力投身到訓練和學習中,他覺得隻要媽媽看得到自己在學習上的進步,就不會再那麼無情。這是他成長的蛻變,也是他偷偷埋在心裡的對陳若曦的承諾。
葉君涵的建議對他的觸動還是很大的,至少讓他明確了以後努力的方向。他想到,自己似乎從來沒為陳若曦長久地做過什麼事,初中學校許多男生給她折過千紙鶴、寫過情書,甚至學著網上用她的名字編織成一個大大的“喜歡”。曾經這些令他鄙夷的行為,如今也要被吸納在自己的努力中了,他唏噓。他同時也相信,即便在看得到的以後,在和文蘇他們的飯桌上誇下的海口暫且實現不了,但隻要自己能堅持一件事情,加上一點點舊情複燃的繾綣,他還是能和堅持了那麼久的喜歡肩並肩的。
他突然就興奮起來,車子在猛勁兒的蹬踏下越來越快,他甚至要站在踏板上感受著晚風呼嘯的快感。他路過初中,看到一家關了門的油條餡餅鋪,是他初中常常早起來吃早餐的店,嘴裡突然就有了豆漿的味道。從熱騰騰的豆漿的溫存裡,他想起初中的陳若曦常常趕不上吃早餐,餓著肚子等食堂的午飯——不知道她現在會不會仍是這樣。
那就從每天的早餐開始這段嶄新的喜歡吧——他感到氤氳著暖氣的風都是溫柔的。他奮力地騎,朝著既定的路線,但這次他不要輾轉到後山腳,他要徑直回家。
他的心裡騰騰地升起一股迫不及待又難以麵對的感覺,像是小說裡對於中學時代暗戀的描摹。他第一次有著這樣的感覺,很刺激也很緊張,心裡像是懷揣了一隻小鹿,隨著顛簸的路麵起起伏伏地蹦著。他從這一刻開始,終於理解了喜歡當中的不求回報,做到力所能及,結果順其自然,畢竟緣隨風起,畢竟隨遇而安。
儘管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是晴天,他還是期許著早點度過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