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第二天自然醒來時,已經七點半了,常年六點多的生物鐘令他在周末也不會醒得太晚。他揉著惺忪的睡眼拉開房間的門,媽媽已經做好了早餐擺在餐桌上,是他喜愛的煎蛋肉片三明治,還有一杯溫牛奶。客廳裡媽媽在看電視,衣架上不見了爸爸最近總穿的西裝,應該是已經去了公司。
“醒啦。”媽媽溫柔地招呼著,“刷刷牙然後過來吃飯。”
“你們昨晚幾點回來的啊?”文蘇哽著嗓子問道。
“十點半左右吧。”
“我差不多也是十點多睡著的。”文蘇沒去刷牙,他想等吃完飯好好捯飭捯飭自己,徑直走到客廳旁的餐桌坐下。
“你們跟姐姐商量好了嗎?”這是文蘇最關心的問題。
“讓她買周三的票,周三下午到,那天有一趟直飛的航班,就不用到北京轉機了。”
周三……文蘇在心裡盤算著,周三下午貌似是兩節作文課,自己上次寫的作文剛被語文老師點名表揚,下個周請個假應該沒啥問題吧。
文蘇試探地問道:“那我能請假跟你們一起去機場嗎?”
“不行,你好好上課。”媽媽的語氣裡似乎一點回旋的餘地都沒有。
文蘇沒敢再央求,他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瞞不過同是高中老師的媽媽,這也是從小令他苦惱的一點。他把這件事暫且擱置,狼吞虎咽掉兩塊三明治,便到衛生間洗頭洗漱去了。
等他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從衛生間磨蹭出來,已經八點過十分了,他趕忙吹頭發換衣服。媽媽攥著五百塊錢走進屋,叮囑要文蘇買點好的補品和果籃,然後替她和爸爸問好,過幾天登門探望。
文蘇背著一個小包匆匆跑到十字路口,已經過了八點半了,遠遠看見葉君涵坐在石階上,他知道他又遲到了。時間觀念差是他永遠的缺點,也是他總是反複詬病自己的問題,但他搞不明白為什麼這麼一件簡單又很主觀的事情總是解決不好。
他們打上了車,葉君涵坐在副駕駛,文蘇坐在後座,他們先去接上了許楊。許楊上了車之後,文蘇悄悄嘀咕著問他:“你知道為什麼突然去韓毅家嗎?”
許楊貌似很吃驚,大聲喝道:“啊,要去韓毅家!”
“噓!”文蘇比了個手勢,“你不知道嗎?”
“她和我說今天去看望一個朋友,是我們三個共同的朋友,我再追問她也不告訴我,難不成是……韓毅啊。”許楊用手指了指副駕駛的位置。
“行啦。”葉君涵聽到了對話,扭頭說道,“到了之後記得要給韓叔叔一個我們幾個仍然關係很好的感覺,況且我們本來關係就很好不是嗎?”
文蘇和許楊同時點點頭。許楊癱坐在一旁,一副很意外也很緊張的樣子,反倒文蘇表現得很平靜,他知道這根本不是什麼久彆重逢的見麵會,完全就是幾個特彆好的朋友約好了一起見麵而已,況且葉君涵自信滿滿的樣子看來已經鋪墊好了一切,也不需要怕像去年吵完架第一次在籃球場遇到那樣得到冷漠的回應,而過分緊張和擔憂。過往不好的記憶一點點消弭,五個人在一起的情節充斥在整個回憶裡。他清楚,這隻不過是漫長友情路的一段小插曲,他們仍然是彼此最不可替代的依賴,曾經是,以後也會是。
出租車在韓毅家附近的一家商場前停了下來,三個人匆匆進去買了一大堆營養品和水果。許楊提前不知道這個情況,所以錢都是文蘇和葉君涵付的,他們也不會在意這些。拎著大堆東西,他們在傳達室登了記,然後默契地從一條小路抄近道到了韓毅家的樓。他們記得,這條小路還是小學畢業時候他們五個開發出來的,那時候從小區大門到韓毅家那棟樓總要繞過一棟樓才能到,很多人圖方便已經把這條小路上的草坪踩了個精光,他們五個不忍心從小草上踩過去,又嫌總是繞道太麻煩,於是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勇氣,五個十二歲的孩子找到物業建議把那條近道鋪成小路,而物業也真的聽取了建議,曾經光禿禿地和周圍草坪格格不入的樣子,現在成了每個人都可以走的泥磚路,每當談及這件事,成就感直到現在都仍在他們臉上洋溢。
他們三個坐電梯上了六樓,站在深褐色的雙開式密碼門前。文蘇對這扇門很陌生,他記得一年以前是黑色的,門上貼著對聯,旁邊停著韓毅天藍色高配版山地車。一年前就是在這裡,他和韓毅吵得不可開交,要不是鄰居大媽出來勸架,兩個初中生可能要在樓道裡大打出手了,他忘不掉那天的畫麵。
葉君涵輕輕地按住右上角的門鈴,一旁的屏幕閃爍著紅點,然後門就被從裡麵打開了,是韓毅家的保姆阿姨,招呼著他們三個到客廳裡去。文蘇換上拖鞋,把東西放在一旁,他看到韓毅家的裝潢和以前風格迥異,應該是重新裝修過,客廳電視旁擺上了綠植,陽台上裝上了跑步機,一股沁人的香氣撲麵而來,看得出保姆阿姨的用心。他看到長長的過道儘頭有一個人迎了過來,人字拖拖遝地板的聲音不絕於耳,在距離兩三步的地方停了下來,衝著自己的方向會心一笑。這個笑陌生又熟悉,好像在哪見過,好像……許久未見。
韓毅輕聲道了一聲“嗨”,許楊倒是自然,走到韓毅麵前說著什麼。而文蘇佯裝道謝保姆阿姨遞來的果盤和茶水,實際上是在為自己的緊張擺脫窘境。他在餘光中看到葉君涵給自己使眼色,他抿抿嘴,大口地咽了一口唾沫,極其不自然地張開了手,胳膊支棱在半空中,整個人顯得很僵硬,然後幾乎是用氣回答了一聲“嗨”。
然而就是這麼很不自然的一聲招呼,對於他無比珍視的這段友情,對於他自己的憤懣、孤獨,麵對冷漠的無助和被孤立的落寞,他期待了足足一年。
他們四個一同到沙發上坐下,似乎也沒有尷尬的過渡,很自然地聊起了近況,但誰都沒有提起以往不開心的事情。許楊也一樣,雖然文蘇還是不清楚他和韓毅之間發生了什麼,但都不會說起以前,他感觸,可能這就是這麼多年的默契吧。
“叔叔和阿姨呢?”葉君涵問道。
“我媽媽工作去了,爸爸在房間裡呢,腿上的傷沒有完全康複,醫生說現在最好還是臥床休息。”韓毅起身,“走吧,去他房間,他說他可想你們了。”
走進韓叔叔的房間,文蘇看到叔叔半倚在床上,右腿膝蓋處仍裹著紗布,原先那麼魁梧的叔叔,如今瘦了好多,文蘇很是同情。
“叔叔好!”他們三個同時喊道。
“誒,好,好久沒見到你們啊,都長高了,小涵越來越漂亮了啊。”韓叔叔撐起身子,對他們的到來表現得格外歡喜。
“叔叔,您現在感覺還好嗎?”葉君涵首先關心道。
“好,好多了,現在也能下樓散步了,尤其是看到你們來看我,感覺更好了。你們呢,學習上都沒問題吧,聽韓毅說你們又都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好啊,從小你們就在一起玩,現在更要互相照應著。小涵,你可要在學習上好好幫幫韓毅啊。”韓叔叔很健談。
“叔叔,您安心養傷,我們都長大了、懂事了,一定會好好學習的,等您傷完全好了,咱再去吃火鍋去,還是以前那家店,換我們請您!”葉君涵總是成熟得讓身旁的文蘇和許楊自慚形穢。
文蘇隻是在旁邊陪笑,似乎想說的話都讓葉君涵占了先。葉君涵用胳膊肘杵了一下文蘇,提醒他說點問候的話。文蘇思忖了一下,關心地說道:“叔叔,祝您早日康複,我爸媽也同樣祝您……過一陣子他們也來探望您。”文蘇講得磕磕絆絆的,他清楚,在成熟這一方麵,他甚至比不上剛上初中時的葉君涵,更彆說現在了。
“我爸媽也是。”許楊附和道。
葉君涵接過話柄,繼續和韓叔叔寒暄著,文蘇隻是在一旁揣著手,時不時點點頭或者跟著笑一笑。
“叔叔,那您好好休息,先不打擾您了,我們去韓毅的房間看一看。”葉君涵適時地終止了話題。
“好好,你們好好玩。”韓叔叔扭頭麵向韓毅,“中午讓你阿姨燉個雞,多做點兒好吃的,要是不想在家吃,你就領著去東街新開的那家餐廳,多點點兒好的,回來我給你報銷。記住啊,不許喝酒。”
“您放心吧,叔叔,韓毅現在可懂事兒了!”葉君涵替不知道說什麼的韓毅圓了場。
幾個人從韓叔叔的房間出來之後,徑直去了韓毅的房間。一年多沒來,除了裝潢換了之外,文蘇感覺整個房間的風格都變了,在他的印象裡以前的這裡很豪放很大氣,偏向於中式建築風格,而現在呈現在眼前的是清新淡雅,更傾向於西式風格。這樣的轉變在文蘇心裡同今日相見的韓毅很是相像,以往的韓毅,無論是穿著打扮還是行為舉止,在超脫這個年紀的成熟裡夾雜著些許痞子氣,叛逆和目中無人經常會寫在目光中。而今日所見,完完全全是一個好學生的樣子,穿著樸素,頭發也剪成了毛寸,在仍舊陽光少年氣的臉上透露著一絲憔悴。文蘇尚不清楚這位好朋友經曆了什麼,但他保證,在他的篇章裡漏掉的一年多的情節,要用像對待親兄弟一般的陪伴慢慢補寫。
“之前發生了一些事,所以好多玩具都被我砸了,你們來之前,我又翻出幾個壓箱底的,我知道你們喜歡這個玩具櫃。”韓毅解釋道。
文蘇斜四十五度向上看,櫃子上麵限量版的擎天柱仍舊虎視眈眈地俯瞰著整個房間,一旁有矮半截的大黃蜂形影不離的跟隨著,下麵一層擺放著迪迦的變身器和召喚數碼寶貝的神聖計劃。這一件件現在看來有些幼稚的玩具,都曾是他們的信仰,是他們童年裡的光。還好,即使童年已經遠去,這些見證者仍在,文蘇覺得,這大概就是信仰的意義。
他們在韓毅的房間裡一起聊著各自班裡的老師和同學,暢談著高中以後的生活和計劃。一個多小時之後,他們同叔叔告彆,在韓毅的帶領下來到了叔叔推薦的那家餐廳。即便他們剛剛啃掉了一整個西瓜,吃了好幾袋薯片,但在眼前各色美食的誘惑下,不爭氣的肚子還是敗下陣來。
在被擠滿烤肉炸雞的古銅色飯桌之上,韓毅熟練地舉起杯子挪到桌子中央的半空,隻不過杯子裡不是啤酒而是果粒橙。他沉了沉氣,環顧著每一個人相對的目光,文蘇三個已經心領神會的斟滿了杯,舉到韓毅的杯子旁。韓毅有些靦腆地笑著,眼神盯著手裡的杯子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我很對不起大家,因為我自身的原因冷落了你們這麼久,甚至還有過爭吵,我很自責,也很愧疚。我曾以為我們幾個永遠也不會坐在一起了,我很擔心你們永遠不會原諒我。真的,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還能夠記得我。我在這一年裡也經曆了許多事情,葉君涵知道,許楊應該知道個大概吧,文蘇……我慢慢告訴你。經曆的這些事情讓我意識到我之前的壞脾氣,我開始嘗試著去改變,去變成一個嶄新的韓毅然後重新認識你們,當然,還有那個誰。很開心我們近十年的感情不會說斷就斷,更開心今天能把我想了很久的道歉的話當麵講給你們聽。希望我們今後能繼續在一起,永遠永遠都不要爭吵,也不要分開。”
韓毅那樣要麵子的人,可能是第一次當著好幾個人的麵說如此深情的話,說完甚至都不敢看向他們的眼睛。
葉君涵看得出韓毅的心思,在一陣默然中接過話柄:“好啦,彆自責了,你永遠都是我們心裡好哥哥的形象,而我們也會一直陪著你的啊,放心吧。”她舉高手中的杯子,“來,敬我們的友情!”
在幾聲沒有規則的清脆碰撞聲後,四個杯子裡的果粒橙被一飲而儘,甚至連殘餘的果粒都不剩。
葉君涵朝向韓毅繼續說道:“不過,這次可不算我們幾個真正和好,你懂我的意思,我們也等著真正和好的那一天。”
文蘇登時明白了什麼意思,韓毅也心領神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四個特彆能吃的家夥湊到一起,從來不需要擔心浪費。幾乎不留縫隙的滿桌美食,沒多久就見了盤底。在觥籌交錯之餘,許楊癱在軟皮靠椅上摸著圓滾滾的肚子,葉君涵側著頭一邊端著酸奶盒子一邊嚼著餐廳送的小吃,韓毅隻是出神地望著窗外一碧如洗的天和車水馬龍的街,文蘇則揣著手莞爾地環顧另外三人,容易感念的性格不禁令他開始回味。仿佛記憶裡這一幕出現過好多好多次,不單單是在這樣的高檔餐廳裡,在韓毅家抱著一包薯片爭著吃,在校門口藍色門簾的小店裡一起圍著熱騰騰的烤麵包取暖,在夏令營的田間地頭鋪著地毯啃西瓜,這是他們一起經曆的,像是膠片一般刻在了念舊的文蘇的腦海裡,成為他總是一遍遍回望一遍遍感念的溫存。隻不過,有一個人不在這個片刻裡,她缺席了這段記憶,那麼此刻便頓時失去了光澤。她或許也在,在韓毅深邃的眼睛裡,在四個人彼此能夠感知的心裡,在他們一同構築的小小的友情世界裡,不曾遠去。文蘇把杯子裡僅剩的果粒橙一飲而儘,在要離席的片刻,他看到韓毅的眼神在憔悴中多了幾分堅毅,仿佛在說——
陳若曦,我一定會挽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