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的第一天除了陌生,再就是新奇了,仿佛有認不完的新麵孔,聽不完的自我介紹和問不完的路。
上午的開學典禮剛聽完校長炫耀完學校的過往成績,回到教室又開始了各科老師的表演,有些老師甚至能侃侃地講整整一節課,從自己教出了多少多少個985的學生,到這門課的重要性,總之千篇一律,上一科老師剛講完的東西,也能從下一科老師嘴裡聽到相似的。這一天沒講什麼內容,翻開書本封麵寫上名字和班級,然後便擱置一旁了。
趕著時鐘的擺針將要經過放學的時刻,葉君涵慢條斯理地把桌洞的書本擺成最整潔的模樣,從課桌的側鉤拎起書包,裝上準備在今晚預習的書。桌麵上乾淨得一塵不染,學校新換的這批課桌上也沒有前人打小抄的筆跡,葉君涵抱著書包靜靜地俯身在桌麵上等著放學鈴聲的調子,她不用再像初三那樣慌亂地趕著,她知道,她還有許多時間。
何遇招收的直升生並不是很多,分為了兩個班,每個人實行小班製,每個左右相鄰的同學間都隔著一個過道。葉君涵的右手邊坐著一個男生,叫楚子舟,像是個自來熟的話癆,在葉君涵旁邊又是自我介紹又是遞送飲料的,葉君涵隻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也很高興認識你,謝謝啊,我不喝飲料。”
葉君涵已經習慣了這種眾星捧月的感覺了,不止這個楚子舟,從報道開始,就一直是全班的焦點,男同學會圍上來搭訕,女同學會湊到她旁邊主動伸出手說:“一起去洗手間吧!”葉君涵甚至在報道的時候被推舉為班長,不過她沒有這個打算,連聲推脫,最後那個自來熟楚子舟毛遂自薦,然後借建班群的機會又一次問葉君涵要□□號,葉君涵無奈地抿抿嘴,隻好給了他。
放學鈴聲踩著夕陽撲進教室的影子嗡嗡響起來,走廊上頓時變得喧鬨,班主任緩緩站起來,溫柔地叮囑:“住校的同學抓緊去吃飯,隻能在學校食堂吃,一個小時後回教室上晚自習。走讀的同學不許在外麵逗留,趕緊回家,到了家讓家長給我發個信息。好了。放學吧,明天見。”
葉君涵把書包搭在左肩,跟在幾個早就準備好衝刺的男同學後麵,路過講台莞爾地向班主任老師打聲招呼:“老師再見。”
剛走出教室,她發現楚子舟倚在門口消防栓的外玻璃上,腳尖有節奏地點著地,自己剛出教室他便湊過來,“喏”他遞來一瓶酸奶,“你坐幾號校車啊?”
葉君涵輕輕推開酸奶,淡淡地回了句:“九號。”
“我十號。”楚子舟驚喜地瞪大了眼,“我們的校車挨著,一起過去吧!”
“不用了,我有伴兒。”葉君涵把右肩的書包帶搭上,頭也不回地下了樓。
到了九班教室門口,她看到文蘇仍在奮筆疾書地抄著黑板上的作業,和自己對視了一眼後,文蘇動筆的速度加快了許多。
教室對麵是窗子,從這裡能看到球場的風光,葉君涵把手搭在窗台上,九月的天給人一種爽朗的感覺,蕩漾著的初秋的風裡夾雜著書香的味道,難免沁人心脾。遠處圍牆的那頭,坐落著一條商業街,裡麵有葉君涵最愛吃的一家烤肉店,很獨特的烹飪方式剛好能刺激到她挑剔的味蕾,她和文蘇承諾每周五晚上坐公交車回家,要去好好吃上一頓。
文蘇胡亂地把書本和筆袋塞進書包裡,跳著趟過值日生交錯縱橫的拖把,剛一走出班主任的視線便開始埋怨:“這作業真是破了天的多,感覺初中三年我都沒有做過這麼多作業,這才開學第一天啊!”他搖著頭歎了一聲,扭過頭問葉君涵:“你們呢?”
葉君涵想起直升班的黑板上隻有寥寥幾個字“預習第二章內容”,她定睛在文蘇煩躁到五官快要扭曲到一起的臉上,故作惆悵地迎合道:“是啊,也挺多的。”
文蘇繼續傾訴:“最搞不懂的是,數學老師說第一章前兩節的內容在初中已經學過了,讓我們自己溫習,還順手布置了一大堆課後練習題。好在暑假我陪你上銜接班的時候偷聽了幾節課,你可不知道那些沒學過的人,那個絕望喲……”
何遇的直升班和普通班是兩種不同的教學模式,這點葉君涵很早就知道。暑假的時候,直升班的老師就給每名學生的家長通過電話,說直升班的教學進度很快,把課本上的內容講完後要用更多的時間搞競賽,所以建議家長在假期給孩子報個銜接班,媽媽向來很相信老師的話,一連把數理化的銜接班全報上了——葉君涵可不樂意耽誤美好的假期時光上課,但麵對媽媽和老師的雙重逼迫也隻好就範。
銜接班的價格不便宜,但是市場卻很火爆,有些商家早就就盯緊了家長的從眾心理,大肆吹噓銜接班的好處,導致價格不斷哄抬。有些家裡難以維持高昂費用的同學偏偏又很自律,個彆的甚至自學完了一整本書,所以直升班一開學的進度便快得可怕,黑板上的“預習第二章內容”仿佛也已經跟不上節奏了。
葉君涵摘下書包左肩帶,駐足在樓門前的第三級台階上,從包裡掏出一本膠套筆記本,蠟筆小新呆呆地望著天空,她擦了擦上午不小心畫在膠套上的中性筆印,遞給文蘇。這是她開學之前就在整理的數學筆記,從銜接班用的數學課本上騰出來的,據她的話說——“這可是精華!”
“哇,謝謝,考試複習的時候我再給你。”文蘇如獲珍寶,輕輕地放在書包的夾層裡。
“不用啦,你拿著就行,這些東西整理一遍也就忘不掉了。”
葉君涵清楚,她向來不喜歡專門找一本筆記本記筆記,而是會把一些老師強調的點記在課本上,這樣複習的時候更方便,所以從小到大她並不會像其他女孩子一樣,經常買一些好看的筆記本做收藏,小學時候媽媽給的買筆記本的錢,她都攢起來每周去飽餐一頓肯德基了。然而自從上了初中,這筆錢就真的花在買筆記本上了,她記得,都怪文蘇這個愚蠢的家夥,寫字慢吞吞的,又很馬虎,向來跟不上老師的節奏,而又偏偏不喜歡自己教給他的方法,這就導致了每每考前翻看筆記本的時候,筆記總是斷斷續續的,老師強調的公式甚至還會漏寫一兩個字母,丁點複習的作用都起不到。
從那時候開始,葉君涵總會在做完作業後整理當天學的知識,在考前複習的時候一並給他。就這樣,她漸漸也養成了收藏筆記本的習慣,從蠟筆小新到美少女戰士,再到數碼寶貝——這些她和文蘇從小掛在嘴邊的形象又重新在十幾歲的年紀裡栩栩如生起來,當然,美少女戰士的本子她是留著自己用的。就這麼不嫌麻煩、不知疲倦地整理著,漸漸成為自然而然的習慣,很多年了。
十幾輛大巴車總是踩著夕陽的餘暉駛進校園,每輛車有著常年不變的固定位置。校車是何遇的特色,其他高中的走讀生隻能由家長接送或是坐公交車,而何遇的十幾條校車線路能把學生送到市區的各個角落。
高一教學樓中廳的宣傳欄處張貼著校車停放的位置,一群同學圍在那裡。文蘇隔著四五排人,捏著葉君涵粉色大框眼鏡的腿,伸著脖子努力地瞅著,他看到九號校車的位置是在操場的東側,要從教學樓的後門穿過去。
操場東側隻停著兩輛車,九號車和十號車。楚子舟還真說對了,葉君涵心裡默默歎著氣。
車上人還沒滿,還有同學應該還沒找到校車的位置,他們倆和司機叔叔問好之後選定了一對靠窗的位子。葉君涵有過暈車的經曆,所以靠著窗子坐,她打開窗子,微微探出頭去,整個操場都徜徉在和煦的秋風中,湛藍的天、掛在和教學樓同高的楓樹上嫣紅的楓葉、綠油油的操場,相映成畫,一切都是那麼自然、溫柔,在這裡的一切,也剛剛開始。
陸陸續續又來了幾撥同學,車上不知不覺滿了座。韓毅由家裡的司機接送,陳若曦的家離6號車的終點更近,許楊則住校,他們五個人在四個不同的方向上,很久沒有殊途同歸了。
葉君涵喜歡坐在車上靠著窗子看風景,這能勾起她的無限遐想,令她可以親眼目睹人間的煙火氣,她格外喜歡這種街裡街巷的小生活的感覺。她看到蘭州拉麵門前戴著花帽的維吾爾族老板在張羅著生意,招呼著路過的十指相扣著有說有笑的情侶;她看到戴著安全帽的裝修工人,在路邊攤兒的桌子上大口地扒著熱氣騰騰的米粉,一旁的工友遞來一瓶啤酒,一轉眼啤酒被咕嚕咕嚕地乾掉了半瓶;她看到一位燙著卷發穿著時髦的阿姨領著背著書包的小男孩從商場裡走出來,邊上跟著一位西裝革履的叔叔,一家三口在幸福的洋溢裡一同登上一輛白色的吉普車。她微醺著如此這般美好的煙火氣,側倚在靠背上,悄悄地睡著了。
等她被一陣喧鬨吵醒,映入眼簾的已經是熟悉的地方了。她揉著惺忪的眼睛努力地挺著麻木的身子,身上一身不屬於她的校服滑落到腿上,她扭頭看向穿著短袖校服的文蘇,一前一後兩個書包令他臃腫得像是個夾心三明治。
“看你睡得很香,本想等車停穩之後再叫你。”
“幾點了?”葉君涵支起身子。
“快六點半了,路上堵了一會兒車。”
車停在公交站旁,車上剩下的同學陸陸續續地開始下車。窗子仍然留了一個小縫,風鑽進來,吹來了淡淡的飯菜香。葉君涵站起身,把文蘇的校服搭在他的肩膀上,接過書包,跟在前幾位同學後麵緩緩下了車,不忘扭頭問候一聲:“謝謝叔叔,明天見。”
她和文蘇是在前後兩個分區夾著的一條商業街的超市門前分開的,她買了一支雪糕,還有幾袋零食作為今晚的口糧。她剛踏進小區的門,旋即一陣鈴聲響了起來,她從校服口袋掏出手機,是韓毅打來的。她下意識扭頭看看文蘇有沒有走遠,在確定看不到文蘇的身影之後,她接通了電話。
“喂。”
“喂,是我,你回家了嗎?”韓毅輕聲地問。
“到樓下了。”
“沒什麼大事兒,就是……你知道陳若曦坐幾號校車嗎?”
“六號。”葉君涵頓了頓,“你這是……想清楚了?”
“算是吧,我覺得你說得對。”韓毅回答得很鏗鏘。
“明天幾點來?”韓毅繼續問道。
“九點吧,方便嗎?”
“方便著呢。”韓毅的話裡透露著欣喜,“我爸爸特彆希望你們來呢!”
又寒暄了幾句之後,她和韓毅互道了晚安,然後順手刪掉這條通話記錄。
回到家,家裡黑漆漆的,和窗外漸漸亮起的萬家燈火極不相稱,媽媽早早給她發過短信說今晚公司有會,桌上擺著保姆阿姨做的菜,一旁擱著她鐘愛的水仙花。一切還是那麼自然熟悉,好像不會因為她上了高中而有什麼改變。
她草草地吃了幾口飯,雖說保姆阿姨有著飯店大廚的水平,但她總是吃不進去,甚至不如在校車上偷聞到的被風吹來的飯菜香更能刺激她的胃口。她把餐桌收拾了一下,躲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除了預習,沒什麼要寫的作業,她乾脆連書包都沒拉開,直直地走到電腦旁,想找一部電影看。翻了好多頁,仍然沒找到一部想看的,她調出屏幕保護,一張張精美的攝影圖片在電腦上滾動播放著,她平躺在床上,餘光中一閃一閃的,或許給了她些許陪伴,左手邊擱著撕開一角的樂事薯片,右手邊有一罐旺仔牛奶,這是她最喜歡的搭配。
她恍然想起和韓毅的那通電話,對於韓毅終於聽從了自己的勸說,她很開心。這樣一來,她相信韓毅一定會有所改變的,他們五個人的關係也一定會漸漸緩和的,不枉自己苦口婆心地講了整整一下午。
薯片在牛奶的催化下,不用怎麼嚼就變得軟軟的,她閉上眼睛,想起那個下午。那是暑假末的一天,媽媽很難得地和自己在商場逛街,她很意外地遇到了韓毅,看到他坐在肯德基裡,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她跑過去問候,將近一年沒好好講過話的兩個人,在那一刻似乎很是陌生。韓毅一反往常的成熟穩重,像個孩子似的“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葉君涵很想坐下陪他說說話,但是媽媽還在等著自己,她也不想錯過這難遇的和媽媽逛街的機會,她便和韓毅約定次日下午,仍在這個地方見麵。葉君涵知道,韓毅一定有許多許多話想對自己、對文蘇他們三個講。
第二天下午,葉君涵如約而至,韓毅已經在那裡等著了,點了兩杯星巴克和一大堆炸雞。愁容仍浮現在他俊朗的臉上,也就兩個月不見,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似乎已經被斑駁上了歲月的痕跡,葉君涵唏噓。
“文蘇知道你來找我嗎?”
“我沒和他說。”
“嗯……”韓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事情可能比較複雜。”
“沒事,你說吧,今天來就是要聽你傾訴的啊。”葉君涵嘬了一口麵前的香草星冰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