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有些突然,放學的時候還僅僅是有下雪的跡象,這才沒過多久映入眼簾的就是白皚皚一片了。許楊單肩背著包獨自從通明的大道拐進窄窄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巷裡,這是從外麵回家唯一的路,他走了好多年了。
他本可以趁著雪還不大的時候到家的,但一放學就被韓毅拉去網吧上網了,一玩就是兩三個鐘頭,好在提前給家裡打電話說在同學家做作業,不然又免不了一頓臭罵。
“今天的考試考了多少分?”裹著圍裙的媽媽一見到許楊就靠過來問道。
“還行吧。”許楊心不在焉地回答。
“什麼還行,我問你多少分!”媽媽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哎呀,沒幾分,彆問了!”許楊不耐煩地溜進了自己的屋子,反鎖上了門。
他把書包隨手丟在地上,大字形仰倒在床上,家裡的隔音並不好,門那邊傳來了媽媽的嗓門:“我和你爸花這麼多錢供你上補習班,你個不知好歹的玩意兒,天天就知道和韓毅那小子鬼混,人家有個當官兒的爹,你有什麼呀!看看你考的那點分兒吧,最後連個普高都考不上你就給我等著吧!”
許楊感覺媽媽可能到了更年期,“更年期”這個詞他還是從小說裡看到的,他覺得媽媽很像,每次他考完試或者因為彆的事情讓媽媽不順心,媽媽總要扯破喉嚨吼一遍這番說辭。
他把媽媽新換的冬棉被蒙在頭上,不想去理會那些嘈雜的聲音。但其實媽媽的話他是有感觸的,今天模擬考的成績確實不理想,甚至比以往本就半斤八兩的水平還下降了一個檔次,以這個成績去參加中考,彆說何遇了,最差的普高都隻能靠運氣。
他想到了韓毅,想到了葉君涵,想到了好久不曾聯係的文蘇,還有……還有他心儀卻從不敢說出口的陳若曦。對於這幾個朋友他從來都像親人一樣看待的,哪怕就是和文蘇有了暫時的嫌隙,他也從來忘不掉這個他最先認識的好夥伴。然而這些朋友似乎都很優秀,何遇的高中部對他們來說似乎都是板上釘釘的事。
許楊看似一副憨態可掬的胖墩形象,其實內心敏感的很。他不想看到昔日的好朋友都上了重點高中,考上個好大學未來前程似錦,而自己隻能讀個職高,靠著找份體麵的工作勉強打拚。
然而他真的提不起興致去學習,與其在那些蹩腳的數學符號裡彳亍,不如去KTV交點朋友喝個小酒來得痛快。從初二開始,他就開始跟著韓毅出入各種網吧KTV,他羨慕韓毅認識每個地方的前台,也總能叫出來一大幫朋友,羨慕韓毅總是很前衛,可以在自己連一聲“服務員”都不好意思叫出來的年紀,韓毅卻能自如的稱一聲“waiter”。
其實他知道,韓毅從小就表現出超脫於年齡的成熟,這一點他們幾個都是心知肚明的,也總是會他們搞不懂的新鮮事物,興許也和韓毅優越的家庭條件有關。也正因如此,他心想,自己才會做韓毅的“小跟班”吧——他心裡是拒絕這個稱謂的,每每有人這樣說,他麵子上不說但內心很是厭惡。
他又想到,其實自己和文蘇也沒有多深的嫌隙,隻是因為那晚文蘇冷不丁說了句“你彆老跟著他了,去那種地方不好”,加上韓毅和文蘇的冷戰,自己也成為參戰方了。
在許楊的內心深處,自尊心起碼占據著百分之八十,他不想彆人說自己胖,說自己醜,說自己連買個煎餅果子都不舍得加根香腸。所以他想跟著韓毅拓展視野,讓自己看起來很成熟,所以他喜歡跟韓毅的那些朋友待在一起,走在校門口都能使他感覺很有麵子,所以他喜歡去KTV待著,因為他唱歌很好聽,有很多朋友都會誇他。彆人飆不上的高音他唱得自如,雖然他知道,胖子氣息穩,唱歌自然好聽。
他掀開被子,瞅著禿了一塊牆皮的天花板,他很喜歡那種生活,寧願不回那個糟粕的家睡在歌廳的沙發上。
“今天賣得不錯,貨都空了。”許楊隱約聽到爸爸推門進來的聲音,他坐起身,豎起耳朵仔細地聽。
“錢送過去了?”
“嗯,說是儘量辦成。”
“辦不成錢能退嗎?”
“能吧,老韓那人挺厚道的。”
“你最近也管管他學習,感覺臨了了成績更下滑了,剛才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他狀態不好,這樣下去連普高都沒得上。”最後這一句,媽媽是小聲嘀咕的。
許楊緊緊攥著門把手,小臂上肌肉已經緊張起來,但意識不許他這麼做。他大概已經猜到了爸媽在談論的話題所指向的事情,三年前他還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倚在門上聽著爸媽的講話,而後媽媽開門,說要帶他出去一趟,爸爸左手拎著從自家水果攤上挑的果籃,右手抱著一個袋子,裡麵藏著用報紙包著一個板磚樣式的東西,許楊並不知道那是什麼。
隨後一家人就走到了韓毅家,許楊隻聽到了叔叔的一句“許老板,近來財氣啊”,就被韓毅拉到了房間裡去了。沒過多久,媽媽就呼喊自己要回家了,爸爸左手的果籃已經下了自己和韓毅的肚,右手仍然拿著那個袋子,而裡麵的東西已經不見了。
許楊也不會去多問,他知道大人有著他們自己的秘密。而從那天之後,仿佛很多東西變了個樣,原本他根本無望涉足的何遇初中,卻在幾天之後給了他可以入學的答複。他欣喜若狂地跑回家向爸媽分享,卻僅僅得到了欣慰一笑的回應,他的驚喜也瞬間被澆滅了一大半。他隻好把開心藏掖起來躲到房間裡獨自享受,他仍然不去多問,他想,那僅僅的一笑或許也是大人獨享的秘密。
許楊癱坐在地上,頭深深地埋進兩腿間,他終於知道了這個秘密,他發現原來大人的秘密並沒有多麼神秘,自己作為一個初中生也能參透。但或許在那一瞬間,他不想看得明白,寧願做個充耳不聞的傻子。
他不知道那一次報紙裡麵有多少,更不清楚這一次又拿出去多少,他隻知道自己家庭條件很不好,那一遝的每一張都是爸媽起早貪黑運水果、叫賣水果賺來的,而自己每每在網吧打過一個副本,都是揮霍著爸媽在炎炎烈日的汗水或雪虐風饕下的哈氣。
他恍然意識到,埋藏在自己內心最深處的、不願被任何人挖掘的自尊,好像從來沒有顧及爸媽。在爸媽和彆人談笑風生的時候,永遠都隻能聽到對方講述著自己的孩子競賽拿獎、考試高分的經曆,話頭轉向自己時,卻隻能聽到媽媽的一句敷衍“他呀,就那樣”,然後唯諾地以笑蔽之,心裡不為人知的苦澀偶爾會轉變成對自己的一通謾罵,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選擇了沉默。
這也難怪,自己考的那點分實在是沒什麼可講的,說出來也隻能讓對方接不上話柄。其實他自己清楚,不用功讀書除了對那樣的生活青睞有加從而抗拒學習之外,還有就是對這個家的抗拒,他那麼深重的自尊心,這樣窄小破舊的房子是成不下的,他想要逃離,想要破繭成蝶,以為自己懷揣著遠方就可以翱翔天地了。
所以他去結交朋友,去開拓眼界,去外麵的世界尋求自己心靈的慰藉和對願景的渴求。看到韓毅的房間多麼的精致,限量版變形金剛可以鎮守在書架上俯瞰整個房間,他心動了;看到文蘇可以連續幾天穿著不同款式的球鞋在球場上奔跑,鞋底開了膠也不用黏上繼續穿,他心動了;聽說葉君涵從小遍曆祖國大好河山,甚至去過英國,和英文課本裡的倫敦大本鐘合過照,他又心動了。
他總是在這一點點心動裡,謀求著對這個家的嫌棄。他大口大口地喝掉了桌子上似乎早就備好的溫水,或許這是第一次,他開始覺得,所有為逃離這個家所做的努力,不過都是作繭自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