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大不了的 “告彆”這個晦氣的字……(1 / 1)

文蘇撲倒在像海綿一樣柔軟的床上,旋即換成側臥的姿勢,回想著剛剛發生的一切。他看見了葉君涵脈脈的眼眸裡住著山水、住著黃昏、住著蒼穹的餘暉和溪流的漣漪間的一切。他看見葉君涵的嘴角悄悄揚起,臉頰微微泛紅,頓時感覺自己的身體裡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情愫,像極了柯南和小蘭坐在一起的橋段。

原來這就是喜歡啊,他翻個身枕著書包,以往隻在動畫片和電視劇裡聽到過,在小學廁所後的那方小院子聽韓毅提起過,而如今十四歲的自己終於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個美好的詞彙。可他冥想了一陣,仍然不敢去告白,儘管他能感覺到葉君涵對自己也有著絲絲縷縷的喜歡,但他害怕這絲喜歡是微不足道的,甚至無法左右葉君涵的成長軌跡,她終歸是要去實驗高中的,這點點喜歡不過是青春期分泌的產物罷了,不夠驚喜,也終將釋然。所以他決定把這份喜歡珍藏起來,像是在日記本裡夾著一片偶然發現的四葉草,不求它能帶給自己大人們津津樂道的愛情,隻願自己和喜歡的對象能夠幸運,擁有很大很大的幸運。

“你去嗎,文蘇?”爸爸的一聲招呼把文蘇從天馬行空的幻想中扯了回來,文蘇恍然想起姐姐今晚要飛回北京了。

爸媽在這個周相繼回來了,文蘇持續了近一個月的自由生活落幕了。但也有好處,和姐姐生活了一個月,快要忘記家裡除了番茄炒蛋其他菜肴是什麼味道了,文蘇是這麼安慰自己的。

姐姐去英國的日子要到了,這次回學校就是收拾東西和其他交換生一起去倫敦的。英國沒有農曆新年,所以今年過年見不到姐姐了,下次回來大致就是明年暑假了。

“當然去啊!”文蘇激動地從床上翻下來,跑到姐姐麵前把姐姐的包背在肩上,拎上粉色Kitty行李箱。初中這兩年多文蘇長高了十幾公分,如今儼然比姐姐高出半個頭。想當初送姐姐上大學時候他也是這個動作,隻是略顯笨拙與青澀,那時候姐姐溫柔地摸摸他的頭叮一聲“乖”。而現在動作愈發成熟迅捷,還不忘拍拍姐姐的肩道一聲“加油”,姐姐也快要摸不到他的頭了。

機場離家不算遠,開車大約半個小時就到了。幾年前的一個下午,也是在這裡,一樣的位置,唯一的不同可能右手邊的安保亭是新搭的吧,文蘇和爸媽一起送姐姐上大學。那是姐姐第一次將要連續數月甚至小半年離開文蘇的視線,爸媽會經常出差,可能姐姐是和他相處最久的人,他習慣了放學回家踩掉運動鞋扔掉書包,輕輕敲開姐姐的房門,和正在學習的姐姐說一聲“姐,我回來了!”即便是姐姐高中住了校,一個星期也總能見一次麵,而大學……北京……那一次文蘇哭得特彆凶,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了,好似繈褓中的嬰兒。那也確確實實是他稍稍懂事之後第一次體會分彆的滋味。

機場總是川流不息,這難免讓此刻的文蘇觸景生情,但他並沒有哭,隻是乖乖地站在一旁聽爸媽叮囑姐姐。姐姐上大學這麼多年來來去去,他似乎也習慣了,後來甚至隻是躺在床上打個招呼“注意安全,姐姐”,也不去機場送行了。這次是送到更遠的地方,情況有彆,所以他又站在了這裡。

文蘇回想到這些,心裡一陣唏噓,“告彆”這個晦氣的字眼,是不是每個人卻必須要習慣的事呢?

姐姐和爸媽逐一擁抱完,走到文蘇麵前,接過行李箱和背包,把外衣拉鏈拉到最頂,兩隻手拍著文蘇的肩膀,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弟弟的肩膀比幾年前更寬厚了,也需要仰著頭跟弟弟說話了——

“我走了,明年暑假見!”

文蘇點點頭。

“我們有時差哦,打電話訴苦要在我告訴你的那幾個時間打!”

文蘇點點頭。

“好好學習,中考加油,我不在的時候不許給爸爸媽媽添亂!”

“好了,知道了!”文蘇不勝其煩地甩開肩膀上姐姐的手,“再不進去就趕不上安檢了,快去吧,姐!”

文蘇覺得自己長大了、習慣了,那種哭著喊著拉著姐姐不要走的瑪麗蘇橋段的戲碼,他再也不要演第二次了。姐姐也習慣了每天和自己對著乾的弟弟,“嘁”了一聲白了文蘇一眼,然後拉著箱子抖落抖落背包朝著機場大廳走去了。

在姐姐甩開手的瞬間,文蘇的眼淚還是不自覺地在眼眶裡打起了轉,心裡儘管已經無數次習慣告彆,真正經曆的時候也還是會忍不住。姐姐快要邁入機場大廳了,回頭招手,白皙的皮膚上泛起的笑容依稀可見。這一次遠隔萬裡,下一次見到這個笑容真的要明年暑假了,文蘇恍然感覺剛才對姐姐的態度有些冷漠,見不到的一年裡,要留給姐姐的印象,一定不要是剛才的樣子,他心想。

於是他撇開人群的目光,喊了一聲“姐姐”,然後跑過去,用最成熟迅捷的腳步,用逐漸寬厚的肩膀和一點點生長的胸肌,給姐姐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仰著頭,不讓淚水滑落,極力忍住了哽咽,他想讓姐姐知道,自己長大了成熟了,也可以做爸爸媽媽的左膀右臂了。

“姐,其實……你給我找個英國的姐夫,我也能接受。”他打趣道。

姐姐狠狠地拍了他後背一下,悄悄抹了一把眼淚,輕輕地拉扯開弟弟的擁抱。

“我走啦!”姐姐回頭招招手。

“姐!”文蘇笑著說,“注意安全!”

回家的路上文蘇坐在後排靠左的位置,胳膊肘撐在車窗下沿上,盯著窗外向後疾馳的行道樹,思緒萬千。他想起韓毅、許楊,想起小學畢業不曾招手就匆匆離彆的同學,想到來年夏天又是一個畢業的季節,更想到了葉君涵。

他努力地告誡自己,習慣告彆了,等高中開學前幾個人一起好好地聚一聚,痛痛快快地玩一場。那麼多年的感情了,之於韓毅,之於葉君涵,分開一陣子,沒什麼大不了的。

大概是剛剛擁抱姐姐時打轉的眼淚有些笨拙,隔了這麼久才總算逃離眼眶的束縛。文蘇靠到右窗旁,他不想從後視鏡裡看到自己,把住車門的把手,頭枕在護頸枕上,任由淚水滑落臉頰。

他叮囑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

葉君涵沒有理睬餐桌上她最愛吃的鍋包肉,徑直走向自己房間,輕輕關上房門,把今晚要做的作業羅列在書桌上,然後自己趴在床上。

從小到大,文蘇的心事沒有自己猜不透的,她也很奇怪,她總能從文蘇單眼皮的小小眼睛裡看到遠超目光所能承載的東西——他竊喜,但眼神裡確實滿滿的遺憾與惋惜;他炫耀,眼神中卻流露著敏感與自卑。他內心的疲憊、得意、苦楚、歡喜,哪怕是絲絲縷縷掩藏在心靈的一隅,那四分之一秒的神情,也終究逃不過自己的眼睛。就從下午文蘇扭過頭去恍惚的瞬間,葉君涵看得出,他是不希望自己去實驗高中的。

出國留學這個目標,說起來也有些年頭了。依稀記得是在上小學之前,自己莫名其妙就和媽媽搭上了飛機遠赴英國,彼時的葉君涵甚至分不清中國和外國除了字不同外有什麼區彆。在英國見到了和印象裡完全不同的人和景色,她想念以往熟悉的世界了,於是哭著問媽媽為什麼要來這裡,媽媽說:“來找你爸爸。”

“怕怕?”好奇的葉君涵探出了小腦袋,媽媽說的詞彙對她來說有些陌生,甚至把讀音都發錯了,從她有印象以來就沒見過爸爸,這似乎是個隻在動畫片裡才會有的人。她停下了哭聲,繼續好奇地問:“怕怕呢,怕怕在哪裡?”

“爸爸在忙,有很多很多事要忙。”媽媽蹲下身來摸著她圓圓的臉蛋兒,嗓子有些哽咽,“這裡就是爸爸工作的城市,涵涵長大以後來這裡讀書,來找爸爸,好嗎?”

葉君涵呆呆地盯著媽媽,然後好似明白了什麼似的歡喜起來:“好好,長大後要來這裡找爸爸!”

這句在當時看來並不起眼的話卻被小小的葉君涵記在了心裡,所以從小學以來每每被問及“長大後想考哪個大學啊”,可能大部分小孩子都還在糾結清華還是北大的時候,她總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要去倫敦,念最好的大學”。而正巧的是,自己喜歡的那所學校和實驗高中有合作,努力就可以拿到名額,甚至有免試錄取的機會。相比之下,其他高中都是中規中矩地培養高考生的,她也從沒有考慮過其他學校。

這麼多年不曾改變的目標,她恍然覺得有些動搖了。

媽媽輕輕敲了三聲門,葉君涵趕忙從床上爬起來坐在書桌前,擦掉泛起的點點淚花,用冰冷冷的小手拍打著早就紅潤的臉頰,示意媽媽進來。

“吃飯了,涵涵,有你最愛的鍋包肉。”媽媽溫柔地招招手。

“我不吃了,媽媽。”

心細的媽媽似乎看出了端倪,走到葉君涵身邊,坐在床的一角,細聲細語地關心道:“跟我說說,怎麼了,心情不好嗎?”

葉君涵極力地搖頭,馬尾辮一會兒打到左臉頰一會兒又親吻右臉頰,她盯著媽媽溫柔的眼神,目光裡滿是關心和支持,她知道,就像文蘇瞞不了自己一樣,她從來瞞不住媽媽。她低頭搓搓冰涼的小手,含情脈脈地問道:“媽媽,為什麼爸爸從來不來看我們?”

媽媽怔住了,她顯然沒有想到女兒會問及這個問題,一時間有些茫然無措,可她清楚如果自己表現得很悵惘,會換來女兒更深的疑慮的。她故作鎮定地回答:“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以前不是告訴過你嗎,爸爸在那邊工作很忙,等他真正閒下來放一個大長假,他就會來看我們了。”

這麼多年了,葉君涵每每問及此事,媽媽從來都是這一套說辭。媽媽,我年紀不小了,你這套謊話騙不了我了,她心想。十年前從英國回來,她總是滿心期待著爸爸會來看自己,像其他小朋友擁有的一樣,自己也渴望著被爸爸抱起來一起逛動物園。可十年過去了,她就隻是在模糊的、還是膠卷相機拍出來的照片裡見到過爸爸,爸爸梳著在那個年代很前衛的中分,很高、很帥,卻很陌生。

她很想反駁,可她不想觸及媽媽的痛點,她總是好奇地猜想著故事的開頭和情節,也總是懂事地應和著媽媽。她像往常一樣點點頭:“我知道了。”

然而她覺得自己沉不住氣了,至少要把為什麼而惆悵傾訴出來,這樣才能感到一絲舒心。她定定地看著媽媽,幾乎是吼出來的:“媽媽,我不想出國了,不想去什麼國際部了,我想繼續留在何遇。”

決定了這麼多年的事情突然變卦,她在一口氣說完之後有些後悔,或許事情真的不是自己猜想的那樣,或許媽媽早就給未來做好了規劃,她在等待著媽媽的嗬斥,無論講什麼她都會受著。

“你要是有更好的計劃,就跟著你的想法走,我尊重你的選擇。”媽媽的語氣溫柔中帶著堅定。

這可能比嗬斥更令葉君涵無所適從,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進一步表現得驚喜似乎有點得寸進尺,退一步致歉怕再也沒這樣的機會訴說了,她呆滯地愣著時不時抿抿嘴唇。

“早點來吃飯,菜都涼了。”媽媽走出去,輕輕地關上房門。

葉君涵倚在一側的窗簾上,簾子沙沙作響,她想到,這不是第一次違背媽媽的意願了。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媽媽就已經打算送自己去國外念書了,手續都辦好了,無奈自己哭啼啼地不要去,不要跟在當時看起來長得很怪的一群人做同學,更自私地說,她不想和已經交心的那群小夥伴分開。那一回媽媽訓了她好久,可能是自己的哭聲實在太吵吧,媽媽也隻能作罷。而且那一次之後,她向媽媽保證,上了大學一定會去的。

她總覺得自己長大了、懂事了,可以替總是一個人的媽媽分擔了,可在不知不覺中,她仿佛總和媽媽的意願背道而馳,媽媽那麼溫柔的回應了自己的出爾反爾,或許比嗬斥更令自己感到痛心。

她多麼想問一句,這到底是個怎樣的故事啊。她一直都沒開過口,她不問,媽媽也不會說,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儼然成為了一種默契。

她又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窠臼中了。但她覺得心情似乎舒暢多了,還有那麼久可以考慮,那就把決定權交給未來的自己吧,相信她會權衡得很恰當的。

鍋包肉的油膩香從門縫溜了進來,她經受不住這誘惑,再深的煩惱先擱置一旁吧,她起身去品嘗她最愛吃的、也是媽媽最拿手的鍋包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