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學生放學晚,等陳雨婷安頓好小孩,他們才剛剛放學。
周家也就和她隔了兩個單元,周家在一單元,她在三單元,來來回回很方便。
防盜門新漆成紅色,門上貼的福字還很新,看著倒是喜慶。
門口堆著袋垃圾,粗略看去,啤酒罐和煙盒幾乎占了一半。
她敲響門:“你好,我是來做家教的。”
門很快開了,是個麵容滄桑的中年婦女。長相很普通,但是皺紋遍布,眼窩深深凹陷下去,瞧上去很疲憊。
“陳老師來了啊?”她熱情地把人請進門,倒了杯茶,“你先坐坐,我把周小雨喊出來。”
接著,陳雨婷看著婦女瞬間變臉,像隻好鬥的公雞,衝進拆了門把手的臥室內咆哮:“死妮子彆天天擺個半死不活的臭臉了,你老娘我花了那麼多錢給你找個家教,成績要是提不上去……”
陳雨婷坐不住,趕快進屋勸道:“姐姐,我來跟小雨說兩句吧,先熟悉熟悉。”
婦女馬上笑得春風化雨:“好好,老師您費心了,我去切點水果。”
好歹給人送走了,陳雨婷才看向窩在床腳的小姑娘。
第一感覺就是瘦,完全不在正常範疇的瘦。皮包不住骨頭,手肘和肩胛瘦骨嶙峋。耷拉著的手指頭又細又長,像挓挲的枯枝。
她深深低著頭,淩亂的頭發蓋住臉,發尾是營養不良的焦黃。
像初次見到慕靜言那樣,死氣沉沉,毫無活力。
但是那會慕靜言好歹還有上學的渴望點亮雙眼,而周小雨什麼都沒有,所有念頭欲望都從身軀裡脫離,活著的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小雨對嗎?你好。”陳雨婷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驚擾這尊易碎的琉璃。
女孩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
女主人端著果盤進來,見女兒還是油鹽不進的模樣,怒火中燒,把果盤往桌子上一扔,上去抓住周小雨的胳膊狠狠扇她兩巴掌:“裝什麼抑鬱症呢?我叫你再矯情,我他娘的扇死你!”
陳雨婷趕緊攔住暴怒的女人,喊道:“您先出去,欲速則不達,我慢慢教她就行,千萬彆打孩子!”
女人怒氣未銷,冷哼一聲摔門走了。
果盤裡被甩飛的蘋果塊砸在陳雨婷腳上,狼藉一片。
女孩被巴掌扇得腦袋偏向一邊,露出的下巴尖得嚇人。
陳雨婷深吸口氣,露出最溫柔無害的笑臉:“小雨,我叫陳雨婷,是來陪你的。”
聞言,女孩仰頭看她,長發傾瀉,是一張絕望瘦削的臉。
“你也是來逼我的嗎?”
陳雨婷被那目光裡的哀戚刺痛,柔聲安撫道:“我不會逼你,小雨。我隻想陪著你說說話。”
“你把你當什麼?你又把我當什麼?你以為你是救世主嗎?”周小雨嘶吼著把床上放的書一股腦丟向她。
書很重,她那纖細的胳膊沒有半點力氣,所以並沒砸中人。
歇斯底裡地小聲哭了一會之後,周小雨縮成一團,悄悄說道:“對不起,老師。”
這就是抑鬱症病人,在情緒崩潰時也還在考慮彆人。
因為太過善良,所以把本應該對準外界的刀鋒全部對準了自己,用彆人的錯懲罰自己,直到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你沒有錯,小雨。”陳雨婷輕輕靠近,悄無聲息地闖進女孩的領地,“媽媽和我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私自闖入你的房間,做你的家教老師。小雨生氣是應該的。”
小姑娘抽噎著,抬起濕漉漉的眼睛看她,隻看到溫柔得沒有半點陰翳的笑容。
“但是老師需要小雨幫個忙,可以嗎?”她真誠地問道。
抑鬱症患者,難以抗拒這種“被需要”的感覺。
周小雨沉默片刻,而後輕輕點了點頭。
“可以寫幾個字嗎?什麼都行。”陳雨婷遞給她紙幣,鼓勵地看著她。
小姑娘接過紙筆,半晌後寫下“春天來了,桃花開了”八個字。
字跡很清雅,顯然是練過的。
陳雨婷誇張地說道:“哇,小雨,你寫字好好看!”
“有嗎?”她不好意思地抿唇,露出個羞澀的笑。
“這是你今晚第一次笑哎,兩個酒窩真可愛。”陳雨婷用牙簽插起塊蘋果,放在她嘴邊,“啊,這是獎勵。”
小姑娘慢慢吃掉,小聲道:“很甜。”
“確實很甜,蘋果,還有周小雨的笑。”
小姑娘終於有了點生氣,低頭臉紅了。
陳雨婷拿著筆臨摹她的字。
小姑娘的字是標準的楷體,行雲流水,行筆間很有歐陽詢的味道。
而她慣寫行書,隻能模仿小姑娘三分形,卻不得其意。
寫了幾遍,陳雨婷把筆扔掉,討好道:“小雨可以教教老師怎麼寫出這麼好看的字嗎?”
雖然很抗拒那張書桌,但是此時她很願意教教老師。
周小雨坐上闊彆許久的電腦椅,認真地把幾個字又寫了一遍,邊寫邊教陳雨婷怎麼運筆。
半個小時後,字體初見成效,老師不認真看就看不出來的程度。
陳雨婷收起紙,問道:“可以給我今天要做的作業嗎?”
周小雨開始手抖,學習的失意,撓破頭皮都解不出的習題,和永遠集中不了的精神,這一刻翻天覆地,劈頭蓋臉襲來。
她嗚咽著,從鼓鼓囊囊的書包裡抽出幾本練習冊,已經抖得像篩糠了。
陳雨婷趕緊接過書,悄聲道:“今天我們不做題,好不好?”
周小雨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被陳雨婷按在旁邊的椅子上。
她們都坐在書桌前,看起來像陳雨婷在認真講題,她在認真聽。
其實老師在快速用她的字體寫著作業。
草稿紙上,每一題的序號和解題步驟寫得清清楚楚。
中途周小雨媽媽進來監督學習進程。見這幾個月隻會坐在床上哭的女兒居然乖乖做作業了,高興得不得了,對陳雨婷這個名牌大學生更滿意。
她就說嘛,哪有什麼抑鬱症,就是家教請的不夠好!
周小雨坐在桌子邊發呆,在她看來永遠都寫不完的作業,被老師三下五除二寫完。
“語文作業你自己寫吧,老師應該查得不嚴,而且很好編,對吧?”陳雨婷狡黠地擠擠眼睛。
九科作業,壓在她頭上的、讓她絕望的大山,居然這麼快就做好了?
此時已經十點了,距離家教結束還有一個小時。
“小雨現在想做什麼?想聽我講講作業題,還是想和老師聊聊學校裡的事?或者什麼都不做,我們一塊吃果盤?不過媽媽進來的時候要假裝在學習哦。”
周小雨想了想,乖巧地回答道:“今天不想學習,可以和老師聊會天嗎?”
“當然可以,聊什麼都行。有喜歡的明星嗎?今天食堂的飯好不好吃?還是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
小姑娘挑起塊梨放在嘴裡,好久沒有這樣愜意的感覺了。
“沒有喜歡的明星,飯菜隻是勉強能吃,至於其他的……”周小雨陷入片刻凝滯,大腦瞬間隻剩空白。
她突然恐慌道:“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的腦子,生鏽了,我沒辦法思考……”
她被逼得太狠了。
無論是學業上的壓力,還是強硬暴力的母親,全部都在把這個孩子逼向絕路。
周小雨歇斯底裡地撕扯自己的頭發,無聲嘶吼,淚如雨下。
陳雨婷抱住她,柔聲道:“沒關係小雨,不要強迫自己,想不出來就不去想,隻要關注那些讓自己快樂的事就好。”
快樂的事……
已經很久沒快樂過了,除了悲傷和蒼白的無力感,這副身體隻有虛無。
“小雨,你知道迪迦是哪裡人嗎?”
陷入悲傷的小姑娘被這個無厘頭的問題轉移了注意力,臉上掛著眼淚呆呆地問:“是哪裡人?”
“東北人。”陳雨婷笑著吃塊梨。
“為什麼啊?”周小雨完全忘記了悲傷,眼巴巴地看著她。
“因為,”陳雨婷清清嗓子,聲情並茂地演唱起來,“我迪迦在東北~”
“噗嗤”小姑娘被逗笑了,擦乾眼淚,嘟囔道:“什麼嘛,居然是冷笑話。”
陳雨婷也陪她笑。
知道小姑娘現在的情況恐怕很難正常對話,她便從腦子裡搜尋了幾件有趣的小事,慢慢說給她聽,逗得小姑娘止不住笑。
快到家教結束的時間了,陳雨婷整理好她的書桌,然後抽出張寫了字的紙,擠擠眼睛:“如果媽媽問你今天學了什麼,你就把這個念給她聽。”
沒想到老師居然如此麵麵俱到,周小雨眼裡又湧出眼淚:“謝謝老師。明天,您還會來嗎?”
許久沒有同人這般放鬆地相處,她居然有些舍不得這短短時光。
“當然啦,小雨需要的時候我都在。”陳雨婷揉了揉她的腦袋,“快把語文作業糊弄完,然後上床睡覺吧。我給你留的草稿紙上全都是解題步驟和要點,就不怕老師提問啦。”
周小雨送她出了家門,婦女不停感謝道:“多謝老師了,小雨今天可是表現得不錯。來,小雨,你把陳老師送到樓底。”
“不必了,樓下冷,讓小雨儘快休息吧。”陳雨婷揮手,踏上月光鋪滿的路。
像小雨現在的情況,決計不能強迫她學習了。壓力和逼迫,最終隻能起到反作用。
所以今晚她隻是來看看情況,摸摸底。
小雨今晚兩次典型的抑鬱症狀發作,但沒有表現出狂躁的傾向。
至於對方到底是什麼病症,還得多關注一段時間。
已經十一點了,等她到家的時候,慕靜言居然坐在沙發上等她。
小孩早就困得東倒西歪,見她回來了,強撐朦朧睡眼:“姐姐,你回來了。”
“傻孩子,等我乾什麼,快去睡覺。”陳雨婷把人抱進廁所,洗漱乾淨,然後放在他的小床上。
做完這些,她轉頭要走,衣袖被慕靜言拉住。
“姐姐,晚安吻。”小孩在這種事情上出乎意料地固執。
心下好笑,沒想到自己心血來潮的舉動被惦記上了。陳雨婷俯身響亮地親他一口:“好了沒?快點睡覺!”
“嘿嘿……”慕靜言笑著睡著了。
會做個甜甜的夢吧。
陳雨婷躺在床上,明明已經很晚了,卻生不出睡意。
她記得周小雨絕望的眼睛,孱弱的身體,和渾身籠罩的巨大孤獨感。
想了很久,她才睡著。這夢也並不安穩,窸窸窣窣嘰嘰喳喳,幾萬個人在她的腦袋裡說閒話。
“知道二班那個陳雨婷嗎?看著挺正經個小姑娘,還是班長,居然做‘那個’。”
“什麼‘那個’?”
“哎呀笨死了,就是,每天打鳴的那個!”
“噢噢噢噢!真的假的,看著挺漂亮小姑娘,怎麼會……”
“誰知道,知人知麵不知心嘛,大一的時候我就聽說了,沒想到她還敢在人前晃悠。”
……
“考研沒考上?我就說女孩不行,到大學就不如男生後勁足了。你看看我表姑家的兒子,考上了什麼師範大學的碩士,那可不得了了,以後都是高知!你啊還是趁著年輕快點嫁人吧。”
……
“什麼屋頂?房子漏水可不是我讓你修的。什麼?漏雨半年床單衣服發黴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嘛,我們公司不可能麵麵俱到的。房東說了屋頂漏雨的事他不管,這四千塊錢你就當打水漂了吧。”
……
無數隻手從腳下無儘深淵中伸出,試圖將她重新拉回去。
可笑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曾經卻困住她那麼那麼久。
陳雨婷踢開那些蒼白枯瘦的鬼爪,徑直走向光明。
Everything has passed.
往前走吧,彆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