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搶救室的燈滅了,醫生推著毫無動靜的慕靜言出來。
“大夫,怎麼樣?他還好嗎?”陳雨婷一說話,眼淚就湧出了眼眶。
白衣醫生寬慰地笑了下:“患者隻是睡著了,沒有大礙。”
她如釋重負:“謝謝大夫。”
“不過,”醫生瞬間又換上嚴肅的表情,“患者有嚴重的貧血,身上多處傷疤,我們懷疑他遭受了虐待。”
一聽這話,慕聯軍馬上滿頭大汗:“大夫,這孩子太調皮了,都是他自己摔的,可不關家長事。”
在醫院工作久了,什麼妖魔鬼怪和醃臢破事都看過,醫生冷笑了聲。
慕靜言被轉入普通病房,護士為他處理了傷口。
陳雨婷就站在邊上看。
瘦巴巴沒二兩肉的身上,肋骨清晰可見,連肚子都是癟進去的。手腕隻剩骨頭和一層薄薄的皮,稍微用力就能折斷。
他的前胸、後背、屁股,密密麻麻的疤痕觸目驚心。有鋒利器物的劃痕,有煙頭燙傷的疤痕,甚至在左心口有個拳頭大小的凹陷。
這是奔著殺他去的。
連護士都顫著手彆過臉,看不下去了。
慕聯軍沒敢進病房,估計是怕挨揍。
“請患者家屬好好照料他,不要再虐待孩子了。”護士冷著臉,聲音卻哽咽道,“他貧血非常嚴重,營養極度不良,需要加大營養攝入。”
陳雨婷把護士說的注意事項一一記下,鄭重地承諾道:“有我在,他不會再受苦了。”
此時她隻懊惱自己為什麼不早來些,在所有事情沒發生前,救下這個孩子。
一隻瘦弱的小手拉住她的袖子,慕靜言不知什麼時候醒了。
他小聲呢喃道:“姐姐,我好了,我們出院吧。”
住院要花錢的,他已經花了姐姐好多錢,不能再多花了。
“患者的情況需要特殊護理,我們建議他多住兩天,情況穩定再出院。”護士提議道。
陳雨婷沒有異議:“好,那就多住兩天,等他身體養得差不多了。”
左右多花幾百塊,還是小孩的健康重要。
她手上還剩兩千六百多塊,微信裡倒還有幾千塊,但是現在微信支付還沒普及,得一六年之後才能隨意使用。
等小孩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她得想辦法搞點錢。
見兒子沒出大事,又怕多呆一會得讓他出醫藥費,慕聯軍早就腳底抹油一竄了之。
病房隻剩她們兩個。
“給,蘋果。”陳雨婷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
慕靜言畏畏縮縮地接過,看她溫柔的目光,知道確實是給自己吃的,於是小小啃了一口,幾乎原封不動地還給她:“姐姐吃。”
牙齒刮下薄薄的一層蘋果肉,甘甜,清香,他有許久沒嘗到過這個味道。
舍不得一口嚼完,於是用舌頭擠壓那塊果肉,壓出甜甜的汁水,然後依依不舍地咽進肚子裡。
“吃完,不準浪費。”看穿了小孩的惶恐,陳雨婷隻能擰眉做出嫌棄的表情,“我最討厭吃蘋果了。”
這麼大的蘋果,都是給自己吃的嗎?
慕靜言幾乎被喜悅砸昏腦袋。
以前,無論家裡有什麼好吃的,都是緊著慕聯軍吃。慕聯軍牙縫裡摳出來的就給他的弟弟慕東起吃,然後就是他的後媽喬美淑。
他向來是輪不到吃點好東西的,僅有的幾次還是過年吃不完的炸魚肉。那香甜的味道勾得他發瘋,舍不得一次吃完,於是用樹葉包起來藏在櫃子底,想起來就啃一口。
後來魚肉都臭了,他還是視若珍寶地藏著,像藏了黃金的守財奴。
蘋果有他半個頭那麼大,他用兩隻手抱著慢慢啃。
“哦對,差點忘了。”陳雨婷拿走他的蘋果,從口袋裡掏出白色的布。
慕靜言的眼神暗淡了,視線在姐姐和蘋果直接遊移。末了還是覺得和姐姐相比,蘋果根本無關緊要,於是收回放在它上麵的眼神。
陳雨婷把他的每根手指都用濕巾仔仔細細地擦乾淨,然後把蘋果還給他:“好啦,以後吃東西之前要先洗手,臟手摸過的東西吃了會拉肚肚的。”
失而複得的蘋果。
慕靜言盯著它,而後大口咬下去,第一次痛快地品嘗到美味。
“姐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巴巴地看著她,小聲詢問,“以後可以讓我來削蘋果嗎?”
“可以啊,不過為什麼?”
因為姐姐削的皮太厚了,浪費了好多。
這話當然是不能說出口的。
小孩乖巧地回答道:“姐姐幫了我太多,我也想為姐姐做點事情。”
陳雨婷幾乎被萌化了,捏住他的小臉笑道:“心意姐姐領了,但是小孩子不能碰刀哦,傷到自己怎麼辦?”
慕靜言失落地垂下眼睛,看著垃圾桶裡還帶了不少果肉的蘋果皮。
姐姐削蘋果的動作很生疏,顯然沒怎麼乾過這事,還是願意給他削好。
但是其實他很能乾的,慕聯軍和喬美淑都過慣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日子,一家四口平日的吃食都是他負責的。
彆說水果刀,就連菜刀也經常用。雖然有點拿不動,不過他很聰明地用木頭墊在刀柄下麵,這樣能省不少力氣。
還是頭一回,有人關心他會不會被刀劃傷。
慕靜言話很少,身處陌生的地方還很拘謹。他最常做的動作就是低著頭啃蘋果,偶爾悄悄轉過眼珠子偷瞄陳雨婷一眼。
那蘋果都氧化得發黑了,他還像捧著個寶貝似的。
而在小孩眼裡沉穩溫柔的大姐姐正在腦海裡和係統發瘋。
“啊啊啊啊怎麼辦啊係統我腦袋一熱就把他帶走了!我連做飯都不會啊,完全是生活白癡,怎麼養他啊?現在把他送回去還來得及嗎?”陳雨婷抓狂。
“宿主你覺得呢?”
她麻爪了。
“宿主可以隨時終止任務,不會有任何損失。畢竟這是個無償的慈善任務,我們不會讓好人流汗又流淚。”
“你覺得我還能終止嗎?”陳雨婷看著病床上啃蘋果的小可憐,歎了口氣,“我現在走了,不是把這小孩往死路上逼嗎?”
看到大姐姐歎了氣,小孩幾乎從床上跳起來:“姐、姐姐,是我吃的太多了嗎?我吃的不多的姐姐,這些蘋果給你,你吃……”
陳雨婷走過去,攏了攏小孩打結的頭發,掖好被角:“姐姐最討厭吃蘋果啦,所有蘋果都是言言的。”
小孩烏黑的眼睛盯著她的每個動作,嘴角輕輕揚了起來。
室外寒風呼嘯,室內溫暖如春。
陳雨婷關上窗戶,擰上窗銷,找了張陪護床躺下。
時候不早了,管他天堂爆炸耶穌複生,天王老子來了也得先睡一覺。
“姐姐睡這個床嗎?這個軟和。”小孩從被子底下探出眨巴眨巴的大眼睛。
“病床是給病人睡的,言言睡在上麵好養病。”
慕靜言安然躺在病床上,周身暖洋洋的,像一灘溫水。
慘白的牆壁化成了香甜的奶油,身下躺著的病床也變成了軟綿綿的蛋糕胚。
那他是什麼呢?
慕靜言小小的腦袋裡費力地思考著。
姐姐是整個蛋糕裡最好吃的、寫著“生日快樂”的巧克力,那他就是巧克力旁邊的一顆藍莓。
他得變甜些,不能連累得整個蛋糕不好吃了。
在天馬行空的想象中,慕靜言慢慢睡著了,嘴角帶著甜蜜的笑意。
天還沒亮,小孩就醒了。
往常這時候,他要起來給一大家子做早餐。但是今天在醫院,沒有廚房能做飯。
陳雨婷四仰八叉地躺在陪護床上,手腳拄著牆,哈喇子很不雅觀地掉在地上。
很令人羨慕的睡眠質量。
慕靜言看了一會,見她沒有醒來的跡象,小心地拔下手背上的針頭,出門找廚房做飯。
他要給姐姐做最好吃的早飯,這樣姐姐會更喜歡他的吧?
日上三竿,陳雨婷睜開眼。
口水乾臉上了,皮膚緊繃繃的難受。
她撓了撓臉,打個哈欠,淚眼朦朧地看向病床。
空空如也,隻有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完全沒有人睡過的痕跡。
廁所門大開,裡麵也沒有人。
“啊啊啊啊啊啊言言!”她手忙腳亂地巴拉起身,地板太滑溜,差點給她摔一跤。
她衝出病房,四處張望:“言言?言言你在哪?”
“姐姐……”身後響起小貓似的呼喚。
她扭過頭,看見穿著病號服的小孩坐在病房門口,雙手抱膝,小小一團。
“你怎麼在這裡坐著?地上多涼啊,快起來。”她伸手拉住慕靜言的胳膊。
“姐姐。”小男孩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下來,“我沒找到廚房,沒能給姐姐做好早飯。”
什麼早飯?一個七歲的孩子給她做早飯?
“言言。”陳雨婷麵色嚴肅,“以前,你也做早飯嗎?”
“嗯。”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問:“做給自己吃,還是做一家人的飯?”
慕靜言低著腦袋,不知道姐姐為什麼突然變得嚴肅:“做爸爸媽媽,還有弟弟的飯,我吃他們剩下的。一天要做三頓,沒有糧食做不出飯,爸爸就用皮帶抽我……”
陳雨婷聽不下去了,捂住他的嘴。
在小孩惶恐的眼神裡,她一字一句承諾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以後不會有人打你,不會讓你吃剩飯,不會攔著你上學。言言,痛苦和悲傷就留在過去吧,以後是花團錦簇的好日子。”
要過好日子了。
慕靜言看著姐姐不知什麼時候充盈了淚水的眼睛,很輕很輕地彎起眉眼:“好。”
什麼是好日子呢?
很偶爾的幾次,慕聯軍在賭桌上難得贏了點錢,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
那是比過年還歡欣的時刻,籠罩在家人頭頂的烏雲仿佛突然散去了。男人不僅不會打人,還會難得露個笑臉,癱坐在缺了條腿的破木椅上大談特談他的理想,他即將在賭桌上變成第二個巴菲特,他要帶一家人過上好日子。
喬美淑溫柔乖巧地窩進他懷裡,蹉跎了幾年,臉上依稀能看出往日的美豔。
他們一同陷入狂熱的幻想,過上比往日如日中天時更加富有的生活。
慕聯軍要在京城買三個四合院,一棟自己住,一棟留給小兒子,剩下一棟出租,每年也得有幾十萬的租金。
沒有人敢看不起他們一家,沒人敢指著他那條被債主打斷的瘸腿說“爛賭瘸子”,他們隻能跪著舔他的臭腳!
慕靜言藏在角落,看那家人幸福喜悅的笑臉,懨懨地沉默著。
好日子裡沒有他,對未來的暢想裡更是沒他的存在。他還沒被丟掉,可能因為僅剩的那點保姆價值吧。
但如果是姐姐說的“好日子”呢?
冰封了許久的心臟,遲來地感受到了溫暖。
稍微,對未來有了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