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正午日頭還好,對麵坐著個大娘曬太陽。
她把一切都儘收眼底,招呼陳雨婷過去:“妮兒,你是新來的扶貧乾部吧?來,大娘給你講講。”
村裡人真的很愛嚼舌根,張家長李家短的,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隻要出了村北頭的家門,不出半天就能在村南頭的老嫲嫲嘴裡繪聲繪色地演繹一遍,還得加點添油加醋的潤色。
大娘看著就是八卦的好手,把瘸腿男人的底細打聽得清清楚楚,連他晚上幾點熄燈、兩口子一夜幾次都能娓娓道來。
陳雨婷全程麵帶微笑,時不時點頭附和,在拉拉雜雜的敘述中提煉出關鍵信息。
瘸腿男人叫慕聯軍,前窩裡生了個男孩,今年剛七歲,學習不孬,還拿了縣裡的獎。現在的老婆是小三上位,後窩抱了個五歲的男孩。
慕聯軍在零八年之前抓住了時代發展的風口,搞起了理財。那會可不得了了,住的是豪宅,出行坐豪車,一呼百應。酒不是茅台不喝,煙最次也得是軟中華,夜場酒場KTV流連忘返,溫香軟玉,紙醉金迷。
男人有錢就管不住下半身,家裡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現在的老婆就是當年上位的小三。
好景不長,二零零八年金融危機爆發,股市海嘯,市值蒸發了一半以上。慕聯軍的所有理財產品價值都急速縮水。
資金鏈斷裂了,之前融資欠的貸款還不上,名下資產被查封拍賣得七七八八。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染上了賭博的惡習。之前家底厚實的時候還勉強撐得起賭資,但是現在破落了,他欠著一屁股債反而賭得更瘋魔,幻想在賭桌上把失去的東西都贏回來。
最後債主帶打手找上門,把家裡的東西都砸了,逼他還錢。
那時候的黑打手很多,下手不知輕重,慕聯軍才從彆的省份一路逃難回了老家,這個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山村。
但是他不僅不反思自己,反而變本加厲,不僅把卷走的錢全部揮霍在賭桌上,甚至把房子、家具這些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也賭沒了。隻能搬到沒人住的泥巴房子裡落腳。
慕聯軍受不了天堂到地獄的巨大落差,這些年不停地家暴媳婦兒子,連扶貧乾部都打,覺得彆人都在看他笑話。
家裡的小孩成天和小乞丐似的,左鄰右舍沒有不可憐的。慕聯軍忍受不了一點彆人異樣的目光,又隻敢窩裡橫。要是發現鄰居施舍給小孩點吃的就要發瘋,打老婆打孩子,久而久之鄰居也怕招惹他,不敢管了。
陳雨婷邊聽邊咋舌,和老大娘一起同仇敵愾地數落著慕聯軍的不是。
對她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疼大的小姑娘,現在二十二歲連做飯都不會,難以想象這世界上有這種父母,居然舍得把七歲的兒子打得斷胳膊斷腿,還逼他在寒冬臘月給全家人洗衣服。
她不由得想到中午碰見的慕靜言,那個小家夥看著也怪可憐的。
但是她隻能救一個人,無論付出再多的努力也都是鏡花水月,等時空融合之後都將不複存在。
心裡沉甸甸的,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無數孩童餓著肚子,絕症病人在醫院裡哀嚎,以後還會爆發BY戰爭。如果有神明就好了,無論東方的還是西方的神,隻要能減少世間苦難,渡厄救苦。
但,至少她現在可以拯救那個跳樓的絕望少年。
昨天元宵節,按理來說今天應該開學了。
陳雨婷坐在大娘的木頭板凳上等啊等,直到院子裡所有動靜都消失了,木門悄悄打開。
一個瘦小的男孩穿著破棉襖躡手躡腳地鑽出門,像隻鑽出洞穴的小老鼠。他緊抿住嘴唇,竭力控製木門不發出生鏽的嘎吱聲,直到門縫合上才吐出口氣。
陳雨婷遠遠地看著,這不是中午碰到的叫慕靜言的小孩嗎?
他應該是洗了臉,五官標誌,膚色黝黑蠟黃,兩邊臉頰都印著巴掌印,像是挨打了。黑漆漆的大眼睛透著股子陰沉冷漠,看著確實和當時的少年有幾分相像。
小孩背著個掉了色的大書包,書包很舊,但是很乾淨,看得出主人十分愛惜。
慕靜言低著頭小跑出家門,不敢抬頭,自然也沒看見陳雨婷。
大娘歎息道:“你看見他臉上的巴掌印了嗎?估計又挨打了,哎這殺千刀的……”
陳雨婷看著小小的身影背著和自己一般高的書包,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飛快奔跑,心裡很不是滋味。
她決定等小男孩放學回來的路上和他聊一聊,於是坐在原地和大娘東拉西扯起來。
大娘顯然挺喜歡這乖巧白淨的大閨女,沒一會就要給人做媒,嚇得陳雨婷瘋狂擺手:“不了不了,我沒結婚的想法。”
和大娘聊了半個鐘頭,正聊到村長和他兒媳婦不得不說的二三事,隻聽旁邊一聲巨響。
慕聯軍踹開木門,力道之大差點把門框踹爛。他顯然生了極大的火,堪稱怒發衝冠,咬著牙根就追向慕靜言的方向。
大娘止住話茬子,搖頭道:“又揍他兒子去了。你說這娃沒了媽確實可憐,爹又不疼,後娘又不愛的,現在連學都不給人上。”
“不讓他上學嗎?”陳雨婷跳起來,在山東人眼裡,上學可是頭等大事。
“可不是嘛,他說上學還得花錢,買輔導材料,不如讓娃輟學乾農活,一年還能在地裡刨點糧食吃吃。”
這下陳雨婷坐不住了,起身跟上去:“讓孩子不上學哪成?我得去看看。”
村裡小學在西頭,而慕靜言家在村東頭,一來一回至少五裡地,山路又崎嶇,幾條修在山崖上的羊腸小道差點把陳雨婷的魂嚇飛。
這條路,七歲的慕靜言每天得跑四趟。
慕聯軍輕車熟路地爬著,很快就把她遠遠甩在身後。
她氣喘籲籲地跑到村小門前,門口一張黑板吸引了她的視線。
上麵貼著慕靜言的照片,旁邊用粉筆板板正正地寫道:“恭喜三年級一班慕靜言同學在‘希望杯’數學競賽中獲獎!”
黑白的頭像照,男孩的嘴少見地有點笑意,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裡有晶瑩的光。
陳雨婷用手按在他瞳孔的光點上,眼神逐漸堅定。
“小燕子帶了它的剪刀似的尾巴,在陽光滿地時,斜飛於它曠亮無比的天空……”
山村的孩子們個個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如饑似渴地汲取課本裡的知識。
坐在最前排的小男孩大聲地逐字跟讀,在優美的文字中,似乎自己也變成了一隻無憂無慮的燕子,在山頭,在田間,在電視機才出現過的大城市裡,展開它自由的翅膀。
“小兔崽子!”男人的怒吼撕碎了朗朗讀書聲,課堂戛然而止。
慕聯軍瞪著猩紅的雙眼,一步一步逼近瑟縮的小男孩:“老子不是讓你彆來這狗屁學校了?”
“爸、爸爸……”慕靜言扯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卑微地乞求道,“求你了,爸爸,我想讀書,我想上學……”
“上你媽!”慕聯軍拎著他的後脖頸,像拎隻小雞仔似的把人摔在教室門口。
枯瘦的脊背撞在門框上發出巨響,白發蒼蒼的語文老師嚇了一跳,趕緊阻止道:“快住手,這裡是學校。”
整個教師除了十幾個屁大點的孩子就是一個蒼老的女教師,慕聯軍佝僂的背一點點挺直,為了自己在這小小教室內的絕對權威洋洋自得:“我揍自己生的兒子,關你什麼事?”
男人一腳踹在慕靜言的背上,像踢垃圾似的把他踢到樓梯口。
或許腳下的觸感柔軟又有彈性,他踢上癮了,不由得回想幾年前和三五好友相聚球場的時光。
沒有金融危機,沒有破產,香檳開好了就擺在球場邊等他暢飲。
藍天,白雲,剛修剪齊整的草坪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清香,上麵還掛著露珠。幾個身材火辣的年輕女郎穿著包不住屁股的緊身裙,站在一旁為他們加油助威。腔調嬌嗲,聽的人骨頭都酥了。
他意氣風發地踩著球,飛起一腳,沒人敢讓他不痛快,守門員隻敢做做樣子,球便順利飛入球門。
滿場歡呼,等待已久的女郎簇擁過來,一對對白花花的大奶一子若有若無地蹭他的胳膊。
全都是笑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全都是笑臉。
慕靜言像顆足球似的從樓梯上咕嚕嚕滾落,撞在牆壁上又反彈回去,一連摔下兩段樓梯。
等停住的時候他已經睜不開眼睛了,眼前全是猩紅的血,看什麼都是紅色。
渾身劇痛難忍,他嗚咽一聲,艱難地縮成一團,嘴裡還呢喃著:“爸、爸,我想、上學……”
慕聯軍勃然大怒,抽出皮帶劈頭蓋臉地抽他:“我讓你上學,我讓你上學!”
“快停手!”老教師趕緊上前拉他,差點也挨一皮帶。
皮帶抽的他皮開肉綻,滿臉都是剛才摔傷流的血。
“你不去地裡收菜,偷偷跑來上課是吧?你不收菜,哪裡來的錢?你不賺錢,老子欠的賭債怎麼還?不聽話,不學好,不務正業,老子這就教育教育你!”慕聯軍一邊罵一邊死命地抽他,不像是抽親兒子,反倒像抽殺父仇人。
“爸……”慕靜言艱難地護住自己的頭,小手被抽得斑斑血痕,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很快在地上積成一小泊水漬,“求你了,爸,我讀書以後肯定賺很多錢給你,我想上學,求你了。我以後少吃飯,給你們洗衣服拖地打掃衛生,我把所有好吃的都給弟弟,我肯定乖乖的……”
慕聯軍正抽得起勁,對親生兒子的哀求不聞不問,顯然不可能答應他繼續上學的乞求。
窗外有片枯葉飄落,在冷風裡打著旋,蕭蕭瑟瑟,像隻死掉的燕子。
小燕子……在陽光滿地時,斜飛於它曠亮無比的天空。
不,小燕子死了。它沒能活到陽光灑滿地麵的時候,也沒能在曠亮的天空裡飛翔。
它死在一個孤獨的、蕭索的冬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
眼淚流成了小溪,慕靜言安然地閉上眼睛,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