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今之,未有以廢疾而為社稷嗣也。一國之君,豈能為聾者乎?
斯時也,白曉心念紛紜,設若今上不虐,子嗣猶存,則必舍江雪而彆擇賢明以嗣位。然帝嗣僅此一人存焉。若不立,則大位當由兄終弟及,乃誠王、慎王、顓王也。誠王最長,顓王擁兵於北,慎王則默默向佛。
上疾篤,是月,顓王潛結禁軍,蓄謀不軌,若不速告天下太子已立,恐上崩後,顓王擁兵自重,逼宮奪位。顓王素以武壓文,故太後與白氏為首之儒臣,皆不欲見顓王踐祚登極。
白曉曰:“吾為君密之,明旦更為爾請醫診視,然今夕當覲見天子,必勿使覺君之疾,慎勿言。家君若在,固當為君美言,然其德薄,不足恃也,終賴君善自為計。天子喜怒無常,願君自重。”
二人詣昭陽宮階下,途遇宮娥、內監皆識白曉,俯首斂聲致禮,傍牆趨避。
王將崩矣,禁中肅殺之氣逼人,奴仆之命若蟻,彼輩如履薄冰,惴惴不安,唯恐拂逆上意,受戮無辭。皇位將易,莫測所終,惟願新君即位之典速而平和,乾戈不起,免有兵燹之災、流血之痛,此皆彼等所不堪,庶幾保全性命於亂中。
曉引江雪步於長階之側,中道乃螭陛,天子之禦道也,其上鏤龍鳳祥雲、飛鳥壽山。白曉低聲謂江雪曰:“過此宵後,殿下可行於丹陛石徑矣。”
江雪弗視螭陛,反顧其後,見宮牆之上,蒼穹昏沉,落日西斜,將墮於暗夜,乃低語曰:“吾母亡時,亦此暮色之夕。”
有一朱袍人候召於正殿門前,聞聲側目而視。
此乃白曉之父,名瞻,為白老庶子。
因嫡子從軍戰歿,瞻遂得代其任。
瞻亦穎悟,淹通經史,為舉子業,得第榜眼,書法翰墨皆工,自負才高,與人落落難合,而治家過嚴,妻子亦憚之。
為人嗇刻,為官謹慎。
曉歸時,瞻首語之曰,“汝可為吾女,然須記一言:勿問不宜問,勿言不宜言,勿知不宜知,勿記不宜記。為女者當行其分內之事,毋增吾憂。”
白曉趨前施禮,瞻未顧之,而視其後男子,謹拜肅曰:“翰林院侍讀學士白瞻,拜見殿下。”
瞻示意小監,為江雪披氅,其卻之曰:“如此足矣。”
曉頷首,欲令帝知兒在冷宮,所衣不過此也。
複言:“殿下久彆聖顏,父子宜親無間,勿為簾幕所隔。”
言畢,殿內扉啟,張內監持拂塵出,細目微瞠,“老奴奉旨,陛下召殿下與白大人同入覲見。”
白曉俯首再拜,乃去,徑赴中宮。
江雪左腕係曉所贈之帕,掩以袖,冷眼視門內金碧陳設,腐氣撲鼻而至。殿中所爛者,非唯帝也,亦此王朝之頹勢矣。
其背若負山,步入殿中。
奴婢立若木偶,各守其位,紅紗幔後,見擁衾而臥者於榻上。
白瞻伏地請安,江雪立而不跪。張內監異之,趨步至其側,低聲促之曰:“殿下,宜跪叩聖上。”
江雪若無所聞,唇緊閉,注目紅紗帳內。內監不敢複言,遂至紅紗之旁,稟曰:“陛下,人至矣。”
有啞聲應曰:“賜物白卿,令其問之。
“諾。”張內監取置於碧玉案上小折,授於白瞻。瞻恭敬受之,起而謝恩,旋開折閱之,始問曰:“請殿下答數問。”
江雪眸若墜玉,頷首以應。
瞻問曰:“南疆處大曆之西南,屢侵疆界,施巫蠱以淆惑我軍,又馴猛獸以逞戰陣,曆年積久,我軍損傷甚重,殿下以為當若何?”
“內修文德,外治武備。不暴甲而勝者,主勝也。土廣而任則國富,民眾而治則國治。富治者,車不發軔,甲不出橐,而威製天下。故曰,兵勝於朝廷。再者,陳而勝者,將勝也。以力取之,不如以計圖之。或雷霆萬鈞,令人聞風喪膽,而後圖之。”
帝忽問曰:“汝於冷苑何所讀?”
江雪未聞帝言,欲續答,忽見白瞻色微變,目視龍床,江雪乃知適受上垂詢,略作沉吟,對曰:“吾賴縫補衣物為業,賂衛卒以換殘書,聊以自娛。”
言畢,上默然,白瞻稍待,複問:“殿下何以視天子牧民?或視帝位如釜中豆,視百姓如鼎中肉乎?”
“大德容下,大道容眾。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古之王者,宜為社稷死者,與社稷同生,宜為天下死者,與天下同生,蓋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
瞻複問:“或有奸邪,稱兵內向,依阻山河,何以待之?”
江雪答:“告之以禍難而觀其性。”
“此言何解?”
“結黨相連,毀讚賢良,下也。虛誇妖術,詭言神道,中也。陰結敵人,上也。”
“奈何而為之?”
江雪直言:“帝崩,新君立,當以顓王為攝政王。”
瞻仰視,氣息惙然,複見帝默然而未嘗有言,遂使膽氣益壯,以複進問:“不抑之使有所畏,而縱之使至於邪也?”
“潛龍勿用,而亢龍有悔,欲其滅亡,先讓其狂,治亂,運也,吾無所擇也。”
紅紗帳幔啟,婢女退避,帝聲幽幽出曰:“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
帝與瞻年相若,剛過不惑,而發蒼然白如雪,散亂被於金絲衾枕間。
瞻拜伏流涕對曰:“殿下為堯、舜,則臣為皋陶、夔,殿下開納諫諍,則臣為壽、盎,臣有死而已。”
“汝得此,亦足為幸。”帝揮袖,張福自袖中出新折,上列帝所選之股肱之臣,以遺柳江雪,俾其重用。
帝咳且笑,曰:“朕當年對答,勝汝多矣。然朕失德,汝可為良君乎?”
江雪睹天子疲敝之狀,心無憫恤之情,道:“彼以暴,吾以道;彼以勇,吾以仁。善惡書於史冊,毀譽流於千載,賞罰懸於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然吾不畏。”
帝遽起,曰:“近來,朕視汝狀貌。”
柳江雪徐步至禦榻前一臂之遙,停矣。燭影搖曳,火光熠熠,映照其麵,影影綽綽。
帝聞其體有梅之清馥,雜以雪氣,覺微寒,因瑟縮,“汝貌不似朕,或類汝母耶?朕不能憶汝母之狀貌也。”
江雪對曰:“吾貌固似吾母,然吾母不似陛下。”
上笑曰:“汝膽壯矣。”
“冷苑乃自在天地,無禮法之束,無尊卑之彆,吾於此地成長,唯知饑寒、雨凍之苦,餘者無所畏也。”
“昔日之朕,汝入門便驅之矣,然今日之朕,心力已衰,需汝為助力。國家需有明日君主,朕不能成者,望吾兒能成之。”
帝又命左右取黃金卮,酌酒而飲,曰:“此為黃粱釀,味極佳,汝亦飲之。”
江雪受而飲之。
上笑曰:“汝有此當不複憶煩憂事也。”
帝稍醺,目昏眊,神散而語囈,喃喃呼名:“阿薑。”
瞻聞之,初誤為愛子之稱,然睹帝神思迷惘之狀,兼觀江雪靜立如鬆、巋然不動之姿,始憶及南疆和親之妃似姓薑。
薑妃之死慘烈矣。
五年前,南疆背信棄義,毀和約而猝襲大曆,戰鼓隆隆,數月未息。而後薑妃自宮牆躍下,帝自茲而瘋。
君忌有情思,恐傷社稷。
帝複臥,弗顧其子,曰:“汝可退矣,為帝之道多苦楚,若感淒然,可至吾靈前,與吾敘話片刻。”
此言既出,滿殿之人皆俯首而跪。獨江雪屹立不搖,適才拂去之雪,若化為冰,封其骨血,冷至心扉。其立於地龍極熾之殿,心卻積雪盈懷。
“諾。”江雪頷首道。
江雪為張福送於偏殿之中,倚椅而坐,解腕間櫻色軟帕,帕上金線繡字,數行如蟻行,觸之細密而心安矣。
其上曰:“君喜則我喜,君憎則我憎,我與君同心,則君不為我異。君臣各安其位,上下各守其分。我不欺君,君許我安,我終生弗誑。”
門扉闔,帝倦,敲榻而呼曰:“斥候,福子外,皆遣之。”
暗中有聲應之。
夜如濃墨流灑,人血無聲靜淌,殷紅大殿,奴婢莫敢號哭,王命已下,家人在念,遂絕望閉目,先舊朝而逝。
適同時,白瞻齒顫心搖,不暇整儀,疾步宮門,風雪交侵。此老儒臣,累年辛勤,忽獲君恩重大,心奮膽惕,亦複惶恐無地,憂顫不已。彼氣喘籲籲,汗流浹背,莫辨行止之遠近,時久矣。
門衛頷之,見其懵然登輿。白瞻坐筵,聞馬嘶,恍然若失,忽憶前日與白曉語。
曉出一帕,櫻色,謂瞻曰:“此中塗南疆秘毒,獨吾有解,他日禦座之安危,皆係吾輩。君欲樹勳立傳,唯須從吾言,若不聽吾計,父兄有攻守之難,顓王亦將不利焉,恐吾累全族皆夷滅也。”
女子或狠或懦,或妒或仁,或忠君報國,或通敵賣國,亦能勇,亦能執,亦能懷癡念,非徒風花雪月、談情說愛之器,亦能舞刀弄槍,非止後宅閨閣繡花彈琴之業。
固可為儘瑣碎之事,然不得限其行男子之所能行。男女皆人也,君能儘人臣之道,我豈不能操權術乎?
白曉處南疆五載,受大祭司教,首得其理,即人欲生且優存,必善用周遭萬物,以造適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