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宜密雪,坤寧宮內,趙皇後正品香茗。
此茶乃其胞弟,鎮西將軍趙覺戎所貢,原為茶村村民之獻禮,專呈中宮。是茶也,既寓親情之深,又意民心之尊。故當此之時,茶之本味,已非所重。
後輕啖桃花酥,消解茶之清苦,其味甘甜膩滑,滿溢於口齒之間,後悠然啟口問曰:“今何時矣?”
掌事姑姑對曰:“酉時正點矣。”
後隔白玉珠簾,顧視少女跪於下,徐言曰:“汝跪此已逾一炷香矣,自知所犯何罪乎?”
白曉伏地,低聲答曰:“小女子有罪,未克遵懿旨領三殿下至此。”
“上欲見之,汝不能阻,此非汝過,宜再思。”
少女長睫輕顫,眸光微轉,“白曉愚昧,敢請娘娘降罪。”
“汝本慧黠,故太後悅之,然汝之誤在於與人同見,疑本宮欲害江雪。”
“白曉不敢。”
白曉遍體酸痛,昔為太後擋刃之腹傷,猶隱隱作痛。
“帝崩在望乎?噫,此老叟欲解脫耶?”
白曉默不敢對。
皇後顧視窗外夜色寂寂,以目示意掌事姑姑使扶白曉起,“賜座。”
白曉謙卑垂目,微曲身致謝曰:“謝娘娘。”複低聲謂姑姑曰:“謝姑姑。”
“上欲立江雪承嗣大統,則本宮即為皇太後,慮其或懷怨懟,嗣後或彆有所圖而生變乎?何如?”
“吾於幽宮之中,睹皇後娘娘於歲首頒賜闔宮之福餅點心,其盒尚妥置於窗下,潔淨如新,可見娘娘賜福於眾,恩慈廣被,身處苦厄之輩亦莫不感戴。”
實未嘗有啖,慮有毒,又以其為不祥之物也,故以其盒植草為玩,今冬且槁矣,望之黯然,頗荒涼也。
後含譏而笑曰:“然乎?不以本宮殺其母邪?抑不以本宮斥彼於幽宮耶?”
“眾皆知其為皇命也,至於才人,亦彼之自命也。”白曉受婢茶,盞溫宜人,掌隨之熱,乃續言曰:
“娘娘仁愛厚德,固當福壽無疆,蒙諸方神仙庇佑,尊居正宮,儀範天下,乃三殿下之嫡母也。殿下為人子,自當儘孝於母後;若為新君,更應表率萬民,儘心奉養娘娘以終天年,娘娘無憂矣。”
“此等浮詞,毋庸贅言。本宮不妨直言相告,吾之族妹乃顓王之側妃也,顓王遣其來問安致意,本宮今未知何以答之,今以汝為使,持此禮以報之。”
言畢,婢女奉銀盤而出,其上置鑲寶短匕一柄。
白曉麵露惶恐,再拜於地。
“本宮複言於汝,若顓王得登大寶,將封族妹為貴妃,趙氏在朝為官者皆連升三品,本宮仍享太後之尊,自擇居所。”
白曉微聲道:“太後、今上與三殿下猶在,娘娘之尊唯此三人可保。”
後忽擲杯於地,盞琅然碎而茶湯四濺,瓷片橫飛,婢仆皆跪,後柳眉倒豎,字字如金鐵相撞,聲震屋瓦。
“顓王蔑我趙如意,本宮不恤己尊,至若趙氏之榮華,由子弟自爭之。吾弟鏖兵於邊,非為族人安臥高床,乃為國為民。若顓王登極,彼尚武輕文,欲拓疆土,則必啟戰端於漠北、南疆諸地,屆時民不聊生,父子分離,婦人空閨盼夫歸,此等慘狀,愈少愈善。且顓王悖暴而又愚,非人君之器也。”
白曉聞之,心內微動。
後既重慎君德,其觀己夫又何如哉?
後乃繼後,非原配也,居中宮已十載。其間帝性暴虐,多害嬪妃,而皇後未嘗一旁諫止,惟自娛於宮中。有言官嘗劾奏中宮失德,帝弗聽,反憐其早年喪子,今孤身苦楚。
後複言曰:“若殿中潛有顓王所布之細作,可將本宮之言密告之,然汝須慎行。若本宮察得汝為內奸,必夷汝九族無餘。”
群婢莫不諾諾連聲曰:“婢子不敢。”
“太後既屬意於三皇子,本宮豈敢阻撓,亦無能乾預儲君之選。然彼若非聖明之君,屆時千古之罪將由爾等承擔,持匕首退矣。”
“諾。”白曉道。
宮門雖已下鑰,曉叩以皇後手諭,持匕首出,且屬守衛冷宮一事,衛諾之。
白曉歸府,已至辰時二刻,馭者駐車,小廝迎之入門。
曉倦矣,徑返寢室,婢女紫鳶已備湯沐,侍之浴。
曉弗喜花氣馥鬱,紫鳶備湯以藥浴。曉臥桶中,閉目稍憩,紫鳶為其濯洗按揉。
霧氣繚繞中,紫鳶道:“吳姨娘今贈手縫袖套一副,以賀姑娘與國公府之姻緣。”
白曉默然。
白瞻正妻於白曉失蹤後三載,因病而卒,自此府中庶務,皆由吳姨娘操持。
吳氏有子二,女二。曉母馮氏生男二,女一,長嫡曰春生,次曰秋鷓。
長兄篤誌佛學,常居寺廟,鮮有相見。次兄性灑然曠達,遊於四方,間或遺書物於家。
因二子皆無意於仕途,白瞻鬱鬱,乃寄厚望於庶子毓冬,日課其業,冀其能繼己誌登科及第。
紫鳶拭白曉之體,使之潔淨,既而白曉潛入燠燠之衾,唯露茸茸之首,問曰:“巫祝有何新諭乎?”
紫鳶答曰:“未有,汝且安睡,奴守之。”
白曉歎曰:“今夜,恐多人不得寐矣。”
閒窗漏永,月冷霜花墮。悄悄下簾幕,殘燈火。
禁中,張福遣人馳夜詣顓王邸,告以柳江雪將立為嗣,顓王賜信者金,遂連夜集府僚議之,共商大計。
幕僚紛紛進言。
或勸以乘間執轡而反:“若詔書下,不早圖之,事不可為,悔無及矣,不若乘詔未發,夜舉大事。”
或曰:“今不可動,太後有襄國公府兵五千人,精悍聞天下,宮中宿衛皆天子腹心,帝病不能興,未死,猶能言也,況然所使斥候諜者,皆殺手勇士也,各懷異技。”
“鎮西將軍方自遠至,我軍未及彼軍之速也。”
“然諸王非有號令,不敢擅發,而所發必族誅,但恐事或泄漏,為上所覺,則禍不旋踵,願更熟計之。”
“若失此機,豈非拱手河山於乳臭小兒乎?彼賤出也,何堪帝座。”
“然內應已言,三皇子登極,必尊顓王攝政。彼既無嗣,徐圖之,或使崩殂,或禪位讓賢,皆王爺所主。是乃順天應人,名正言順之舉也。”
顓王默然飲,以酣為解。
或曰:“然也,或不立太子,兄終弟及,則誠王最長,縱顓王殿下武功赫奕,勤政務本,亦恐不免腐儒之訾議,難塞言官之口。”
言者,莊夫子,府中耆宿也,白日於庠序講學,為顓王宣德化揚仁風。
顓王乃啟口,滿座寂然,曰:“欲吾效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乎?吾乃皇家血脈,非異姓之叛臣,亦不作禍亂社稷、愧對祖宗之反賊。
吾欲為帝合乎禮教,輿情民心皆在本王掌握。此侄兒,數遭災厄未亡,似有天緣。未知其性如何,若類皇兄之狂悖,難測其為福為禍也。”
莊夫子進言曰:“請奉新君以號令天下,宜三辭尊榮以係人心。然後庭尚無回音,趙氏猶自冥頑,王爺宜示以威。”
顓王哂笑,腰間彎刀,乃與蠻族較力奪魁之證,珍愛有加,未嘗離身。
眾幕僚複紛紛議曰:何以劾趙氏,且因主上晏駕,顓王如何樹威?將來如何定策?欲使新天子馴服,又當若何?
遂相與議一夜,即具食,小吏白外有白衣士,攝敝衣冠,自雲為中宮信使,持匕首為證,願得見王。
顓王啖肉,終夜不寐,心擾氣亂,揮手令小廝使候之,莊夫子沉吟,未有所言。
風旋雪舞,此人衣單而薄,但立庭中,麵無寒色,寂然不動,亦不移足。
待顓王食畢,已過三刻,日出矣,雪意未闌,院中少年足下積雪浸濡,略成泥。
僮仆執箕帚,清內除道,惟恐有遺,皆莫敢近使者,乃故繞趨其左右,竊視少年,交開雙扉,俟於門側。
少年渺然笑。
顓王出戶,立簷下,顧見空階,雪積如銀,遙謂少年曰:“皇後賜匕首於汝,汝來,欲刃本王邪?”
幕僚皆站立,不敢言。莊夫子取氈帚,複掃階上雪。
少年作揖曰:“見王爺與尊官皆無恙,喜可知也。但趙氏事,乞終言之。”
顓王冷笑曰:“趙氏既不欲與本王同謀,又何有言乎?”
少年遽跪,拱手曰:“餘為鎮西將軍趙覺戎麾下新兵,自去年參戎行,迄今未得一試鋒鏑,因病臥月餘,留於京師。
素聞王爺昔年與漠北魯窯之役,威震四方,餘心向往之,願尋良機,投效麾下,以展抱負。望王爺賜以試劍疆場之機,此匕首乃餘之赤誠也。”
少年乃自懷中出鑲寶短匕,拔鞘出刃,鏗然作聲。
室內幕僚,倏忽警覺,掩麵失色,遽嗬曰:“汝欲何為?”王府之衛士亦遽出腰間之劍。
顓王巋然不動,顏色愈厲,熟視庭院內少年,唯見白刃皎然,血猶未乾。
少年進曰:“吾之友於宮門有知者,告吾以白氏入中宮,取匕首而出,其上有顓王名諱。吾意其必不利於王爺,因縛其奴,經笞訊,乃知皇後意不欲同謀,餘亦乘此間,授公以趙氏之柄。”
“汝何名?”顓王下階。
“天水城人士,雲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