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時,除了連綿不絕的雨聲之外,還有排隊呐喊的雷鳴。
高考最後一天,走出考場時,李楓遠遠看見媽媽撐傘站在人群最外圍。
他跟在前麵考生身後,借著空隙擠出人群,走進媽媽傘下。
那天媽媽看起來有些陌生。
衣服是她常穿的水墨印花紗裙,及肩長發散在背後,臉上帶著笑,但李楓就是覺得今天不一樣。
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走了很久,雨越下越大。
他的校服褲子被浸濕到腳踝,變成深藍色一截。
媽媽的裙擺隨著她的腳步在傘下飄動,她抬手將頭發捋到耳後,李楓看見她新做的大紅色美甲。
“這個顏色更適合你。”李楓說。
“你爸在家等著我們,一會兒有事情要跟你說。”
“...好。”
進門前,李楓又說了一遍:“媽,下次也做這個顏色吧。”
媽媽將門拉開,側身讓出位置,眉眼溫柔,看著他道:“進去吧。”
高考後第二天,李楓在家收拾行李。
他要跟媽媽一起去新家。
去做陌生人的兒子。
站在書櫃前,李楓有些苦惱,因為聽說新臥室沒有這麼大的書櫃,這意味著他隻能將這些書挑幾本帶走。
其實帶不帶走李楓覺得無所謂,因為這裡大多數他都沒看過,都是母親自顧自塞給他的。
抽出其中一本,這是他為數不多自己買下並認真讀過的。
兩個同性青年相愛的故事。
隨手翻弄,大概在偏中的位置,李楓看見一張書簽。與其說是書簽,不如說是用煙盒剪成的小卡片。
那一刻,李楓心裡的兔子似乎蹦了一下。
大概過了幾秒,他才將書簽取出。
書簽背麵寫著一段話:‘隻有小楓從不讓人操心,真是媽媽的乖孩子。’
高考成績還算理想,李楓如願考進第一誌願:廣津大學建築係。
小學六年級,他想當一名律師,把那些小三小四都送到監獄去。
中學二年級,他想當一名心理谘詢師,幫那些陷入痛苦中的人走出泥潭。
高中開始,他想當一名建築設計師,能看著自己設計的房子裡燈火通明就行。
高考後,他如願考上建築係,離自己的夢想進了一步。
但其實也沒多大意思。
大學時李楓幾乎很少回家,除非學校放大假。
畢業後他在單位附近租了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
23歲那年,他因為先接到同學的邀請,所以便跟他回家過年。
按理說李楓不應該去的,大過年哪有去同學家打擾的道理。如果不是張青拿著兩張車票堵在他家門口,他是不會去的。
自己過年雖然冷清,但也清淨。
張青家附近有座山,叫望青山。
望青山裡每天都會來一位少年,少年背著背簍,走遍山裡的每個角落。
少年名叫宋昱良,他的家在距離望青山5公裡左右的張家村。
村子最末頭,有一棟特立獨行的土坯房,背靠一片玉米地。
這就是他的家。
房子外圍有一圈未抹水泥的青磚圍牆,高度到成年人腰部位置。
院內邊上有輛沒輪子的三輪車,上麵蓋著張塑料布,一些樹枝從邊緣露出來指向房門口的一把矮腳木椅,椅子周圍被藤條包圍。
繞過藤條,李楓走到門口,將手貼在對開木門上,輕輕推開。
跨過10厘米左右的門檻,李楓緩步走進屋內。
屋內左側牆邊是一口土灶,灶上嵌著一張大鐵鍋,鍋蓋有些凹痕,但被擦得鋥亮。
灶前有把小椅子,椅子前方的灶坑裡插著一把爐鉤子。
對麵牆邊立著一口大水缸,墨綠色的缸壁,最上麵一圈缸沿是米白色,上麵蓋著一個藤編蓋子。
水缸左側有一把帶靠背的高腳木椅,椅麵上放著印有老式紅白印花的臉盆,背上搭著條很舊但非常乾淨的淺綠色毛巾。
毛巾後的土牆上掛著半個葫蘆瓢,邊上接著一根電線。順著電線向上,直到屋頂,一根根成年人腿粗的樹乾搭在兩根橫梁上,根根黑如炭般。
應該是冬天冷,在屋裡烤火熏黑的。
將視線下落,李楓看向大門邊的一扇八九十年代風格的小門。
小門上嵌著兩塊羽毛球拍大小的玻璃,玻璃上沒有一點汙跡。
李楓走到小門口,透過玻璃窗,屋內景象不打半點折扣映入眼簾。
跟記憶中差不多模樣。
一張單人床,床上一層薄薄的褥子,邊緣緊靠著個一米長、半米寬的小木桌,桌前一把木製高腳椅。
沒了。
就這些。
連個衣櫃都沒有。
15歲的宋昱良在這個房子裡住了15年。
也可能不是15年,誰知道他的家之前是不是這個樣子。
手放在鐵製把手上,輕輕一拉。
在尖銳刺耳如女人嘶鳴般的聲音裡,李楓緩緩走進屋內。
他手上拿著一個信封,走到床邊,將它塞至枕頭底下。
就在這時,院子裡傳來一陣腳步聲。
“啪嗒、啪嗒...”
腳步聲越走越近,快到門口。
屋子裡好像變成個蒸爐,李楓額頭滲出一層薄汗。
“噠。”
是背簍落在地上的聲音,宋昱良已經到大門口。
李楓猛地轉身,後退兩步,後腰貼在椅背上,快速掃視全屋。
可惜屋子裡光禿禿,他隻好往地上一跪,一手掀開垂下床的褥子。
然後他維持著跪趴的姿勢,頭衝門口,僵在原地。
床底。
藤編箱子。
塞了四個!
實在沒忍住,李楓在心底罵了句臟話。
“楓哥?”
宋昱良站在門口,看著跪在自己床邊地上的人。那人一手撐地,一手掀開褥子,撅著屁股往床下看。
“哥,還沒過年呢。”
在對方低沉又清亮的聲音裡,李楓臉騰一下紅透。
將褥子放下,他雙手撐地,頭低低垂著,沒說話也沒起身。
椅子挪動聲從李楓身後繞到頭前,一道黑影壓下來。
宋昱良坐在椅子上,叉著雙腿,雙臂環在胸前,身體向後一靠,麵無表情看著李楓道:“探險來了?”
“...沒。”
“那這是?”
李楓撐著床邊站起身,偏頭看向窗戶方向,聲音又快又輕:“張...張青媽媽不是來過麼,她掉了東西在你這兒,我幫她找找。”
“哦,是麼。”宋昱良點頭,“那可得好好找找。”看著麵前人鬆口氣的樣子,他繼續說道:“能從院子滾進屋裡,可真稀罕,我幫你找?”
“......”
李楓梗住,臉更紅了,站在對方麵前,恍若被下了定身咒。
重活一世,他依舊煩透宋昱良這點。
有陣風吹過,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宋昱良的聲音像片葉子一樣飄在李楓耳邊。“你在找什麼?”
張青很難纏,他可以在日常觀察計算中將瓶子裡的水一點點灌滿。如果中途瓶子崩裂,以他的性格大多是粘個膠布,重灌即可。
而宋昱良不同,他非要把崩裂原因查個清楚才行。
算上上一世,宋昱良大概隻有兩道難題到死也沒解開。
一個是趙茉芳為什麼那樣對他。
一個是李楓怎樣才能愛上他。
‘狗刨都能遊上岸了,不會是自殺吧?’
李楓肩膀一抖。
他想直接離開這裡。
但現在走的話,等宋昱良發現枕頭下的錢,一定會想到自己。
他不能再跟宋昱良有這種牽扯關係。
他已經失敗過一次。
長久靜默中,李楓開口:“我想找你編個筐。”
“編筐?”宋昱良表情終於有所鬆動,一絲不含任何雜質的疑惑露出頭來,“城裡人也會用這種嗎?”
城裡人?
李楓看他,麵露不解,“為什麼不用?一個筐還分城裡鄉下嗎?”
對視幾秒,宋昱良突然笑了,眼睛彎成兩道淺弧,濃重的黑眸被遮去大半。“要什麼樣的?”
思索片刻,李楓抬眼在屋內瞟來瞟去,最後定格在空蕩蕩的桌麵上。“說不清楚,我畫給你。”
他看著宋昱良起身,走出去,過了大概十秒又回來,手上拿著一節拇指長的鉛筆和紅頭便簽紙。
“...紙太小了,可以幫我去取我的素描紙來嗎?”
聽他這麼說,宋昱良挑眉,“你畫好,明天我去阿青哥家取不行嗎?”
“我怕忘了。”
宋昱良沒接話。
從進門看見李楓時他就覺得奇怪。
昨天之前,他們隻是打過照麵的關係,絕不算親近,他不覺得對方有來他家做客的理由。
除非這石心饅頭打算為昨天的事來跟自己道謝,來了之後發現自己家徒四壁,想要找個由頭給他送錢?
看著椅子上的人,宋昱良垂下手,開口道:“你不是來找我編筐的。”看見對方肩膀一抖,低下頭不再看自己,他心更實了:“昨天隻是碰巧,不用放在心上。”
李楓覺得現在自己進退兩難,這下人是無論如何都支不走了。
他歎了口氣,指向枕頭。
信封被拿出來,重新回到李楓手上,尷尬得靜默充斥在整個屋內。
半晌,宋昱良開口:“快過年了是麼。”
沒人接話。
“日子窮得不像話吧。”
屋子裡在下雨,每個音節像是雷鳴落在李楓前後左右。
“所以才認為被我幫助是需要付錢的嗎?”
“不是。”
“你撒謊。”
“不是撒謊。”
“假模假式,你還不如他們。”
走在回張青家的路上,李楓滿腦子都是臨走時看見的那個表情。
上一世他也見過。
在宋昱良被追債的人打得滿臉鮮血暈倒,醒來後發現自己替他還了六千時,他也是這個表情。
空洞的。
麻木的。
屋子的雨一直跟在李楓頭頂,每一步好像能聽見水聲。
重來一次,他又失敗了。
距離年三十還剩4天。
等過完年,他立刻就坐火車離開這裡。
他就是假模假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