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下雨了?”
大門被拉開,張青從裡麵走出來。
一出門他就看見渾身濕透,背對自己站在階下的李楓。
“什麼?”低頭看著地上成群結隊走過的螞蟻,李楓甕聲問道。
“出去一趟,咋成落湯雞了?”關上院門,張青邊下台階邊說。
“沒下雨。”李楓答。
直到張青走下來,走到他旁邊,李楓才發現對方手上提著兩個塑料袋,袋子裡裝滿瓜果蔬菜。
“肯定下了,在你臉上下的。”張青將身體彎成九十度,倒頭捕捉他藏在劉海兒下的雙眼。“大過年彆給我整這死出啊。”他轉轉眼珠,一臉嚴肅繼續道:“九□□八不得了,糧食大...”
“行了。”李楓忙讓他閉嘴,手腕一動,指向對方手上的兩個袋子問:“你去哪兒?”
張青直起身體,雙手向上一提,袋子在他手裡嘩啦嘩啦響。“我媽說大過年的孩子一個人怪可憐,讓我給小宋帶過去。”
“彆去了,這會兒他心情大概不太好。”
他都怕張青進不了門。
“我又不缺心眼兒,還能送到人臉上?”提著東西,張青擺出個衝刺動作,一抬下巴滿臉嘚瑟道:“哥扔下就跑,保準他退都沒處退。”
李楓哽住,覺得自己有被臊到。
走出五步距離,張青回頭,陽光披在他身上,影子拉成長長一條落在地麵。
跟正主相比,像個矜持的巨人。
他回身倒走,笑容明亮看著李楓道:“晚上咱媽乾扁芸豆!你的最愛!”
一聽這話,李楓本已疏解的眉頭再次微皺起。
他忽然有些不想進去了。
直到張青背影拐出視線,李楓才登上台階開門進院。
門剛被推開,一顆大黑頭便順著縫隙擠出來,撲到李楓腿上。
廚房忙碌的張母聽見動靜走出來,笑看站在院門陰影下的一人一狗道:“張青說你愛吃乾煸芸豆,正在炸,一會兒開飯。”
遙遙望過去,李楓不知怎樣回複更合適。
回‘好。’會不會顯得太冷淡?
‘知道了。’也不合適,太理所當然。
斟酌幾秒,李楓才道:“謝謝阿姨,麻煩阿姨了。”
“這麻煩啥,看著你們吃得開心阿姨就高興。”說完,她重新回到廚房。
七八個歌舞節目播過去,張青才回來。
看著他滿身的土,李楓問:“怎麼弄的?”
“嗨!彆提了。”張青擺手,拿起茶幾上的杯子,仰頭喝光,“小宋沒在家。”
“那不挺好嗎?”李楓道。
“好是好,但他把院門鎖了。”張青坐下,攤在沙發裡。“我合計那我就翻牆進去吧。”
“然後呢?”李楓問。
“然後我就讓那小破牆給絆住了,摔個狗吃屎!”張青咬牙,一臉不可置信,繼續道:“你敢信?!那牆也就到我大腿根兒。”
李楓失笑,想像那個畫麵,再次對張青的運動細胞表示服氣。
可轉頭想到宋昱良為什麼緊鎖大門,李楓又笑不出來了。
吃完飯,他陪張家母子追劇,差不多到晚上11點才洗漱睡覺。
這期間,宋昱良的臉一直在他腦子裡見縫插針,輪轉播放。他以為自己會很難入睡,結果幾乎沾枕頭就著。
鄉下的天空,城市的天空,不是同一片天空。
這裡的夜晚明星璀璨,像張墜著無數小燈的純黑幕布,罩在頭頂。
二樓張母打著輕鼾。
她隔壁房間裡,張青四仰八叉嘟囔夢話。
一樓張爺爺還沒睡,坐在床上抽煙,不知道在想什麼。
李楓的房間在張爺爺隔壁,此刻他正迷失在望青山的霧靄中,不知前路不見歸途。
依稀有個人影站在前方,他撥開枝蔓走過去。
距離拉近讓他看得更清楚,那是個比他稍矮一些的少年輪廓。
三步之內,霧氣會變得更濃,三步之外,稍有消散。
跟著人影向前,枝蔓越聚越多,線團般纏繞在一起。
忽然之間,枝蔓跟霧氣一同消失在李楓視線,那個人影也仿佛從沒出現過般不見蹤影。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原來正身處後山中。
放眼望去,能看到那條連接著張家村與外界的纖細的柏油馬路。
窸窸窣窣聲由小漸大,三隻狒狒倏地從他側後方蕩著枝蔓略過,其中一隻手上還拎著條肉黃色物體。
一隻成年母獅從狒狒們後方追上來。
它兩條後腿鮮紅,苦苦跟在後麵。
“噠!”汽車鳴笛聲突兀響起。
空氣被震蕩出一個漩渦,將所有景象吸入其中,世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一吸之間,銀光自上鋪灑下來,一根根玉米杆陰兵點陣般插在月光下,插進李楓視線。
“噠!噠!”
鳴笛聲再次響起,這次響了兩下。
一輛黑色夏利停在距離李楓不遠處的土房前。
後座車門被從裡麵推開,走出一位五六歲的男孩,男孩直奔李楓而來。
李楓蹲下身,安靜等待他靠近。
四周靜悄悄,連微風也無,空氣仿佛不再流動。
相距一步時,男孩停下,看著李楓。
說不清男孩長什麼樣子,穿著什麼款式的衣服。李楓看得見,但又看不見。
他開口:“你是誰?”
“是我啊。”帶著孩童特有的粘音,男孩咯咯笑道:“我忘了,這時我還沒遇見你。”
“這裡是?”李楓問。
“是你的夢,也是我的夢。”男孩走近,抬起雙臂虛環住李楓肩膀。“見到我你開心嗎?”
李楓沒說話。
他覺得有些焦躁。
他拒絕回應這種類似契約般的問話。
良久之後,男孩突然暴怒起來。小手揪住李楓頭發向後一扯,嘴巴變成一個黑洞,在李楓麵前不斷開合:“說話!”
夢裡完全感覺不到痛,李楓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插在彈簧上麵。
男孩不知疲倦地搖晃,沒有要停下的跡象。
對峙中,李楓終於還是叫出了那個名字。
“宋昱良,停下來。”
男孩立刻停下動作,他探身與李楓額頭相抵,聲音裡透著不安道:“哥,幫幫我。”
“我幫不了你。”李楓答。
“我不要一直困在這裡。”
“這是我的夢,你也隻是我夢裡的人而已。”李楓道。
“不是的,在他見到你之前,我一直都坐在車裡。”男孩磨蹭著李楓額頭,“那兩個人不說話也不回頭,車門打不開,車笛一直在響。”
“可你剛剛還在山上。”李楓道。
男孩好像一點也不意外,他微側頭,這次用臉頰磨蹭李楓額頭。“還有彆的嗎?”
李楓沉思片刻,答:“動物世界。”
“哥,多去見見他好麼?這樣我才能擺脫這裡。”男孩退後些,抓著李楓肩膀,發出小獸般地嗚咽聲:“一直待在循環裡,我會瘋的。”
半晌,李楓抬起雙手。
他先是抱緊對方身體,後輕撫對方頭發,平靜開口:“你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嗎?”
感受到男孩身體僵住,李楓抱得更緊,他道:“我們前麵隻有死路一條,我真的幫不了你。”
許久後,男孩從李楓懷裡退出,雙手垂在身體兩側。
有水從他腳下滲出,向李楓蔓延而來。
脫離夢境時,男孩的聲音仿佛變成風,在虛空中飄蕩,他說:“你躲不開我,如果我瘋了,你就死定了。”
李楓是被驚醒的。
醒來的他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看著頭頂的燈管。
房間裡靜悄悄、金燦燦。
他翻身從枕頭邊拿起手機:6點整。
窗戶大開,涼風吹進屋內,窗簾浮動,李楓側身將臉埋進被子。
他跟張青起得晚,差不多快到10點才從各自臥室裡出來。
吃早飯時張青問他要不要去地裡看看。
李楓答應。
等吃完飯,二人頭頂草帽,牽著花妞走在村裡的土路上。
一路上他們看見有人在院子裡曬衣服,有人在曬太陽。有人像他們一樣在路上閒逛,分布在他們後麵,看樣子也是往地裡走。
在一片大野地裡,張青鬆開套著花妞的繩子,讓它在雜草裡釋放精力。
遠遠地,李楓看見儘頭走來個人影,他忙站起身。“我先回去了。”
“啊?剛出來就回?”張青坐在石頭上,抬頭問道。
張家村不隻有玉米,還有不少麥田,遠遠看去金黃遍野。
張青本來打算今天帶他去見識見識,因為李楓說他沒見過麥子長在土地裡的樣子。
現下他說要走,張青也跟著站起來,張嘴想喊花妞回來,卻被李楓製止。
“我自己回就行,讓花妞多玩一會兒吧。”
說完,沒管對方反應,李楓一轉身,幾乎小跑出大野地。
等宋昱良走近,李楓早就跑得沒影了。
“阿青哥。”宋昱良停下,站在張青前方。
“小宋啊,剛從鎮上回來?”張青笑道。
“嗯。”宋昱良點頭。
“今天不去采藥了?”張青問。
“下午去。”
“上鎮子乾嘛去了?”
“還錢。”
張青一愣,有些後悔跟宋昱良搭話了。
“我去時他們說已經有人替我還完了。”宋昱良盯著他道。
“是嘛,那挺好。我先回去了,該吃午飯了。”說著,張青擺擺手,越過宋昱良向花妞那邊疾步走去。
沒幾步,又被宋昱良叫住:“阿青哥,是你幫我還的嗎?”
張青裝作完全聽不懂的樣子,一會兒看看花妞那邊,一會兒看看地上的雜草。
就是不去看宋昱良。
“什麼錢?小宋你說啥呢,哥沒聽懂。”張青答。
宋昱良看著他,低頭從肩上斜挎的黑色小布袋裡拿出一卷錢,遞給他。
“阿青哥,這有500。”見張青沒接,宋昱良又將錢往他那邊送了送。“再等三個月我就16了,能到鎮上找份工,我會儘快攢夠錢還你的。”
看著眼下那一卷比鉛筆粗不了多少的錢,張青沒接。
他道:“快收起來,可不是我幫你還的。”
“他們說幫我還錢的人個子很高,很壯,臉長得很不好惹。”宋昱良停下,過了會兒才繼續說:“而且有簽字…是你的名字。”
張青腦子瘋狂運轉,他覺得應該告訴小宋自己隻是跑腿,真正善心大發的另有其人。
但轉念一想,覺得李楓好像並不想讓人知道,於是跟對方打起哈哈。
“那啥,內個…嗯…不著急還,等你什麼時候寬裕了再說。”張青抬手把錢推回去,繼續道:“沒兩天就過年了,你拿這錢買點好吃的犒勞犒勞自己。”
“我已經收了你的水果和菜,不能再收這些錢了。”宋昱良堅持道。
與麵對李楓不同,此時的他看起來並不抗拒,隻有感謝。
張青挑高眉毛,瞪大眼睛,驚詫問道:“你又知道?”
想起昨天回家時看到的景象,話在嘴裡繞一圈,宋昱良委婉道:“我家牆根底下有你的腳印…而且袋子裡的柿子都摔爛了。”
其實還有一點。
他家那處牆頭,讓張青硬是彆掉一塊兒磚頭。
全村上下,也就隻有張青能被自己家的院牆拌個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