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湧動,簌簌的聲響自叢間傳來,偌大的大殿旁邊有一排樹叢,裡麵躥出一團黑氣,之後逐漸凝聚,成了先前在密林中見到的靜水裡那蓬頭垢麵、似妖非人的大妖。
那是幻魘。
許唯禮手中的劍鋒直直懸停在妖物的頸邊,劍氣通心般的令人膽寒。
幻魘身子微微一顫,隨即換上一副早知如此的得意相。
要說畏懼,它必定是懼意橫生的。
興許彆人不知曉,可它存活了千百年,大大小小的情報都得經一遍它的耳朵。它自然知道麵前這個看似構不成威脅的少年,實則是兩年前失蹤已久的天下第一。
許徹曉。
可它如今已經通過幻境,握實了麵前少年的弱點,最差的結果不過與他同歸於儘,那今後傳出去,也為幻魘一族揚些臉麵。
它竟是勝了昔日的天下第一。
想到如此,它的笑容加深,目光中滿是輕視,
“許公子,何苦呢?”
它撲哧兩聲,將要害處往劍鋒偏了兩寸,
“兩年前師門叛於你罷了,你最終不是用禁術逃出來了嗎?”
“怎麼如今,又不敢回想了呢?”
這該死的幻魘。
若不是為了那樣東西的下落,許徹曉真想現在就一劍將它劈死,省得那張嘴裡吐出什麼話來亂他心境。
許徹曉深吸一口氣,
“你明白我想知曉什麼。”
“若你說了,我能饒你一命,放你回到靜水吸取其餘人的懼意滋養。”
幻魘並沒有正麵回應他的話,而是接著它的那句“不敢回想”的事,繼續道,
“許公子可還記得當年?”
“你聰慧過人,早就判斷出自己無法逃跑,這般陣法明明是施加大妖身上的,但困在你身,卻也是可以使你斃命。”
“你想活吧?”
“於是你按捺著藥性發作,以血祭陣,空手畫禁符,賭的是自己的命。”
“你果真賭贏了。”
“我活了上千年,自然也知道了你身上的秘密。用你的血畫禁符,威力巨大,足以震天撼地,”
“你從來,都是為了禁術邪法而生。”
許徹曉想起了那時的情景,天邊現出糜爛的紅色,霧氣遮天。他跪在地上,被四方伸展來的鎖鏈纏住,動彈不得,狼狽不堪。
湯碗裡的藥物使他失去了大半力氣,意識渙散,但他知道他不能死。
至少,要活著,就算死,也不能死在他們這群人麵獸心的人手上。
他博覽典籍,有一禁術,能破此妖陣,或許能還他一線生機。
於是他將手往衣袖上一抹,血跡沾染在他的指尖,他回憶起那符的模樣,臨摹狀畫了個虛符。
幸在他成功了。
可他那時並不知道成功的原因,是自己的血,生來便能使禁術。
直至他當上少城主後,日日參拜禮佛,焚香告天,在一寺廟中遇一位小師傅,點明了他的血。
許徹曉看向幻魘。
它什麼都知道,那東西,他一定要逼它說出來。
他佯裝氣憤,欲揮劍過去,結果在空中時半途被截,黑霧般妖氣傾瀉,慢慢換成豔紅色。
“此處是我的地盤,你捉不住我。”
通身黑霧的幻魘本體消散,聲音從八方傳來,細細綿長。
許徹曉持劍的手被製住,妖風陣陣,將眼前虛幻的場景吹動,消弭。
他看到了一片樹林。
他很快便明白了幻魘的意圖,開始急劇掙紮著,故意顯出不設防,咬牙切齒的樣狀。
他這回又是趴地的姿勢,血液汩汩流下,浸透了他的衣衫與枯葉雜枝鋪滿的林地。
許徹曉感覺自己呼吸狠狠一窒,幾近喘不上氣,奄奄一息地伏著,腰間傷口處隻剩一張止血符搖搖欲墜地貼著。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踩著枯敗的草葉,伴隨著咯吱咯吱的聲響。
幻魘不知又鑽去了哪個縫隙。
許徹曉心中默默盤算著計策,該如何才能讓幻魘心甘情願交出那東西的下落。
突然,一隻手伸向他。
他感受到了那人走到他身前。隨麵前人彎腰的動作,微風吹動了許徹曉的發絲。
於是他抬頭,看到來人背著刺目的日光,善意地朝他一笑:
“這位公子,你還好嗎?”
似涓涓細流,隔著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仍然能夠強硬地灌進他的心口。
隻是陽光格外耀目,他半睜著眼睛,殘餘的光線絲絲縷縷透過樹影,投下一地斑駁。
許徹曉想要開口卻說不出任何話,他被強製代入了兩年前的情景,也是他願意不報複世間的唯一一個原因,那個令他溫暖的情景。
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的眼角暈開幾滴淚珠,在陽光下閃得晶瑩。
來人是真正的少城主。
他叫許唯禮。
不知是不是緣分使然,許徹曉的表字便是唯禮,而少城主的全名便是許唯禮。
他將許徹曉背回一個草屋,許徹曉看著如同兩年前一般樣式的陳設,心中一塊竟是空落落了一瞬。
他記起幾個月後,少城主為了上山為他采草藥,被大妖殺了。
他意識到不對勁趕過去時,少城主早已被妖物殺害,隻剩下一口強撐著的氣,向他索要實現遺願的權利,
“我既救了你,你可否幫我完成我的遺願?”
許徹曉感覺自己的淚水流下,滴滴砸在少城主殘破的衣袍上。
他點頭,將少城主的上半身扶起來了些,使他靠在樹乾邊。
少城主視線移向許徹曉,像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隨後用氣音道:
“你與我體型很是相像。”
似是覺得有些不好開口,他沒敢直視許徹曉的眼睛。
“公子可否,替我,當兩年期限的少城主。”
“還有兩年我便弱冠,可否托公子再照顧父親兩年,他疾病纏身,又要保護城中百姓,實屬不易。”
“我知曉公子定是被背叛而傷,我有一支暗衛,公子可隨意調用培養,”
他將一塊玉令放在許徹曉手心,指尖顫巍巍地,似乎隨時要落下。
“煩請公子在這兩年期間,替我好好照顧父親和城中百姓。”
“倘若是……發生意外,一切以城中百姓為先。”
“兩年後,公子自可用任何手段脫身。”
少城主又交代了一些關於他的秘事,許徹曉用這些,過了城主那關。
自此,他戴上一副銀質麵具,一直用著他的小字,更名許唯禮。
許徹曉止住思緒,看向麵前為他忙前顧後,塗抹草藥的人,心下微微一動。
幻魘對於此事居然做得不算差,他也有機會再見見少城主的臉。
被同門背叛和少城主的死一直是他心中夢魘。
永遠揮之不去,忘之不卻。
煮的草藥的苦悶味傳來,許徹曉再沒有了耐心,最後又深深看了少城主一眼,手肘撐著身體,將劍鋒一轉,指向了藥盞。
“此般幻鏡困不住我。”
幾縷黑霧溜出,又再次聚在一起。
幻魘的身體即將成型,許徹曉這回沒有再等,直接利落地給了它一劍,往他要害處劃了一道狹長的傷痕。
“區區幻魘。”
幻魘吃痛叫了一聲,通體變成豔紅色,瞳孔豎立,尖銳的像是針尖。
鮮紅的妖力爭先恐後朝許徹曉那裡襲來,他隻是前後挽著劍花,將那攻擊悉數擋下。
即使是在病弱傷裂的情況下,也能使出強烈的劍氣。
幻魘這才發現,天下第一方才的表現隻是示弱。他從不顯山露水,任何武力手段都會存在暗處,直到對方先一步放下警惕。
這才是天下第一,真真正正經過了考驗的天下第一。
幻魘用儘全力定準他的傷口處,準備狠狠給他一擊。
氣流湧動,窗外鳥雀吱呀飛騰,草屋裡時間如同按下定格鍵,隻有許徹曉和幻魘能作動作。
許徹曉從地上躍起,水藍色的衣擺打著旋,慎慎避過那一段妖力,卻扯到傷口,疼得撕心。
不過很快,他便堪堪調整過來,一道雪白的弧線散著陽光,雪亮的劍光落在幻魘的脖間,幻魘瞬間消散了一半的身體,它能感受到自己在慢慢消失在天道中。
幻魘終於明白了麵前人的真實實力。
果真是當年,那個妖物見之及避,退步於方圓百裡外的少年天才。
許徹曉由於傷口的拉扯,此時隻能生硬地笑著,他一隻手上撚著一張劣質的修複符,另外一隻手繞過那段翠色發帶,拿過劍柄,狠厲向著幻魘。
“若是你告訴我那東西的下落,這張修複符可保你不死。”
“若是你嘴硬寧可死都不說,”他將劍一扭,寒光凜冽地刺它的眼。
幻魘是個識時務的,為了活命,不過是一個情報罷了,它說!
“許公子在說觀心玉簡吧。”
觀心玉簡,可以記錄下一些發生的事情,是以動態的形式呈現。許徹曉被虐殺時,帶上了觀心玉簡。
它記錄下了他被虐殺在陣中的整個過程,卻在他逃往樹林時丟失。
這是他將清虛門罪行昭告天下的關鍵證據。
隻有打開觀心玉簡,才能獲得他那段記憶。他這些年培養勢力的同時,也在尋找它的下落,三月前,他查閱典籍,發現幻魘情報遍布天下,定能知曉。
他苦等許久,終於是走到這步。
許徹曉略一沉吟,向它頷首。
幻魘看著他蒼白的麵色,虛浮間歎了口氣,
“觀心玉簡的情報我也是前幾日才得到。”
“它如今應是流落金陵,但具體在哪處,就算是我也不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