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弄低頭撥弄著玉蘭花瓣,不過短短幾天,玉蘭花瓣已經被曬乾了。玉蘭花瓣雖然不再有往日那般顏色,但是昨日的祈求他大概會記一輩子。其實李雲弄自己也沒想到,他不是記了一輩子,而是和一齊跪下的人過了一輩子。
昨日一早,段陽南便來家裡找他。在去本祖廟的路上,李雲弄低頭看著段陽南拉著他的手,無言。往日裡,或許會打趣段陽南怎麼這麼緊地拽著他亦或是扣扣段陽南的手心。但是今天兩人之間的氣氛,很凝重。沉沉的,如同要下雨前的黑雲,緊密且厚重。本祖廟前的空地上種著一株山茶花,花朵開得盛大,紅得動人。李雲弄忽的心慌,太紅了,像血,鮮血。李雲弄的手死死地攥著前胸的衣服,他睜大了雙眼直直地盯著那一支山茶花。段陽南被李雲弄嚇得心頭一顫,連忙上前兩步把李雲弄緊緊的抱在懷中。
“弄兒,弄兒!”段陽南低頭去看李雲弄的臉色和呼吸狀況,他實在擔心懷中人的心臟問題。
李雲弄在段陽南的擁抱下終於是回神了。但是他並沒有很快地脫離這個懷抱,而是轉過臉,埋在了段陽南的頸窩處。皮膚的溫熱和臉頰的冰涼此刻緊緊地貼合在一起,卻像是撞出了火花。李雲弄儘量平複下心口的疼痛,卻被陽光晃到了眼睛。兩人跨進了本祖廟,供奉本祖老爺的台子下放著兩個軟墊,這是給跪拜的人準備的。軟墊上放著的繡著蓮花的黃布,是用來防灰塵的。李雲弄沒有轉頭,而是直直地跪在墊子上。另一邊,段陽南欲要說些什麼,而最終也隻是沉默地跪下。
“弄兒,我後天便要去蒲甘了。你不要擔心我,你和蘭姨都會好好的。下次再見麵,你估計也成年了。”
段陽南的目光死死盯著李雲弄,他想這才是他的神仙,畢竟這才是他的所求。
“我發誓,隻要我活著,定然找到李雲弄。”這次,段陽南終於把頭轉向了本祖老爺。陽光透過兩人身後廟門的縫隙,照向了供台。供台被染上了一層暖色,兩人也被融於暖光之中。
兩人跪在台前,一拜。
“求一家團圓,南哥平安。”
二拜。
“求相聚有時。”
三拜
“求同生共死。”
香燭的火光在昏暗的環境裡跳動,像是他們彼此那顆激動的心臟。
思緒終於是回來了,可是手中的玉蘭花瓣卻被手指無意識的碾碎。忽然大門被推開,蘭月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李雲弄擔心母親身子,急忙跑上前扶住母親。“雲弄,咱們今晚就走。一分鐘都不能耽擱。”蘭月死死攥住李雲弄的雙手,湊近了李雲弄的耳朵,“你父親將一箱黃金交給李軌叔叔。說是若有不測,咱們也能把日子過下去。李軌答應今晚就有人帶我們從妙香走。”
與家人即將團聚的欣喜,與南哥徹底分彆的哀傷,以及路途的未知數,多種情緒侵襲著李雲弄。夜裡的風是寒得透骨的,但是好在李軌叔叔給找了輛小汽車。司機是妙香人,一路上聊著天也不算太乏味。不過司機每次聊天總是點到而止,涉及省城的事情,多一句都不肯。出了妙香,蘭月摸了摸李雲弄的臉頰。
“雲弄,等咱們一家團聚,哪裡都是家。”蘭月的語氣總是溫溫柔柔的。李雲弄沉默著握住母親的手。母親冰涼的手指,司機閃爍的言辭,和一箱黃金的誘惑,前路難行。車窗外重重疊疊的山巒阻擋了李雲弄看向前方的視線,他往後望去,也隻剩下一座座大山。李雲弄又想起了段陽南,南哥從蒲甘眺望妙香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般重山阻礙著。
到省城的路並不好走,加之這幾日省城的情形很是混亂,多的是不斷出逃的人。他們向著省城而去反倒是顯得怪異。沿途都是山路,蘭月如今懷孕尚且不足三月,不能太過奔波。每每停下歇息時,李雲弄就會想起段陽南那日跪在本祖麵前的模樣。段陽南比他年長,皮膚比他黑,也更有男子漢的味道。那日香燭的煙在段陽南的身邊飄散,卻像是回憶往事的模糊感。
省城的天灰蒙蒙的,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司機將車停在一個公園旁邊,便離開了。這時迎麵走來一個男人,長得頗有些奇特。隻見那雙眼裡眼白竟然感覺比占去眼睛全部,再往下看,嘴唇極薄。不仔細看,會讓人覺得就沒有這個器官。
蘭月卻像是看見了救星,急急忙忙迎上去,一邊拍了拍李雲弄手臂說:“這就是李軌叔叔。”
然而,李雲弄一聲叔叔尚未喊出口,對麵的男人倒是先跪下了。蘭月心下一沉,腳一軟,差點直接栽倒。李雲弄連忙勾住母親胳膊,而那李軌膝行兩步,不過那雙眼白過多眼睛此刻似乎隻有凶相。
“嫂子!嫂子!你帶著雲弄會妙香吧。”李軌的兩聲嫂子,喊得撕心裂肺,讓人聽了心寒。
李雲弄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瞪著眼前的男人。他將母親扶到身後的花壇邊,往前兩步,一把揪住李軌的衣領。
李雲弄臉色鐵青,每一個字都像是咬著牙齒發出來的,“你在放什麼狗屁!”
但是蘭月卻是心下了然。丈夫一直在等她和孩子,但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但這最壞的結局,怎麼偏偏就落到了丈夫身上。她與丈夫琴瑟和鳴,然而一朝風雲突變,一夕天人永隔。心緒波動太過於強烈,蘭月感到小腹一陣墜痛。但是此時她心裡明白,以後隻能是她撐起這個家了。思及此,蘭月緩緩起身,她冷冷地看著被揪著領子的李軌。
“這次,多謝你送我和雲弄來省城。我也知道,這件事情的性質。我絕對不會為此事糾纏你。隻是,請你把雲弄的爸爸留下來的一箱黃金給我們。我們母子還要討生活。”蘭月話音未落,卻見剛才還聲淚俱下的李軌一個利落起身,麵上凶光難掩。
“嫂子,叫你一聲嫂子是敬你。若不是你遲遲不趕到,我哥怎麼會死。他早早飛走,有錢有權,想娶誰娶誰。”李軌的手指狠狠戳向天的方向,仿佛真的是在為自己哥哥的死鳴不平。然而,在場的人都明白,那箱黃金,怕是隻能石沉大海了。
李雲弄怎麼能忍受母親被如此無端被指責,死去的父親被如此羞辱。他一把將李軌推倒在地,拳頭狠狠揚起,然而16歲的男孩子在窮凶極惡的“鬼”麵前,還是被抓住胳膊掀翻在地上。李雲弄的額頭被地麵的小石子擦傷,手臂處火辣辣的痛更是不適。蘭月被嚇得尖叫,也顧不上再爭辯什麼。李雲弄卻是一個翻身起來,趁著李軌一時不備,一拳砸向李軌麵門。頓時,李軌的鼻血混著唇上的血絲,攪渾了李軌的下半張臉。厲鬼發出淒厲的叫聲,像是地獄烈火裡的惡犬。
“嫂子,彆這樣啊。”一個女人,不知從何處衝出,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看這場鬨劇。她緊緊地環住蘭月的腿,滿臉精致的白色脂粉卻被淚水洗刷得亂七八糟。“嫂子啊,老二為了大哥四處奔忙,那錢早就沒有了啊。”女人是李軌的媳婦,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夫妻,連模樣也是惡鬼配對。
坐在回妙香的車上,李雲弄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卻紅了眼眶。父親去世的消息一開始像是一個飄渺的消息,直到現在才具象化起來。掌心外翻的傷口,血肉模糊。而李雲弄的心臟也如同這個傷口,鮮血淋漓。
事情的性質,省城的陌生,無法去查證也無法去尋覓。原來一個家庭裡不可缺的角色,在時代的雪崩之前也不過是一片落地及化的雪花片罷了。蘭月的啜泣聲讓李雲弄心如刀割,他攬過母親的肩膀。也驚覺,自己是要擔起一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