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趕著飯點的富家子弟們三三兩兩結隊說笑著跨進醉仙樓,他們的家族皆是京都有權有勢人家。
劉縣令能邀請來,並不是因為他麵子多大,而是今日主位上的那人,恰好是當今聖上最為器重的人物。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人群中陌玉緋姍姍來遲,她換了樸素的衣裳,依舊戴著麵具,人人華冠麗服,陌玉緋倒顯得格格不入。
樓層之上,那人看了她一眼,便繼續吃酒作樂,他雙眼渾濁疲態頹靡,盯著戲台仿佛在期待什麼。
陌玉緋抿了一口清酒,放鬆姿態,靜靜欣賞歌舞。澎湃的鼓點停下,舞娘退散,一舞罷仆從迅速上台清理,他們抬著屏風層層環繞布置出錯落交疊的迷宮,僅留下中心不大的地方。
間隙,陌玉緋的肩膀被輕輕一拍,她偏頭望過去。老板娘搖頭歎息,她挨著陌玉緋坐下來,嗔怪:“閣下來了怎麼不說一聲,我好安排個好位置。”
陌玉緋從懷中掏出曾經許諾的食譜,遞給她:“無礙。”
歌舞開場,琴音縹緲清脆如同高山流水,陌玉緋交付食譜後也沒有和她交談的意思,她坐得隨意,姿態清閒,視線若有若無掃視四周的人。
不多時,一舞娘緩緩入場,她身披紅綢,赤腳點地蓮步輕移身形藏進屏風,她身段柔軟,鳳眸含著春水一顰一笑我見猶憐。
倒也難怪取名為花憐。酒樓的窗突兀放下綢布,布匹拖地眨眼間光芒黯淡,一盞盞蓮花燈自屏風後亮起。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戲台,陌玉緋也不例外。暖黃色的屏風映照出婀娜的舞姿,初時隻一人獨舞,隨著移動人影重疊燈影中美人青絲飄飄,每一扇屏風都透出一個人影。
朦朧夢幻,刹那間,美人水袖飛出,數十個屏風接連倒下,紅綢飄舞,美人掩麵緩緩轉身露出姣好的容顏。
“砰——”
一人影從樓上跌落發出沉悶的聲響,那落下的身體甚至在地上彈起,如同死屍般沒有動靜,寂靜的酒樓頓時爆發尖銳的轟鳴。
“啊——”
有人瘋狂逃跑,還不等跨出門檻,一大群穿著鐵甲的兵卒持著武器,迅速將酒樓封鎖。
劉縣令連滾帶爬下樓撲在那人身側,他顫巍巍伸出手指試探鼻息,碰到人中猛然收回手跌坐。
陌玉緋從人群中擠出,走到他身側壓低聲音:“大人。”
屍體死狀可怖,麵目猙獰眼睛瞪圓,瞳孔放大,嘴大張著唾液沾濕臉頰,因墜落脖子詭異地扭曲。
在大庭廣眾之下,想要殺這樣一位位高權重的人,很難,想要殺點人全身而退更難。彼時陪在押糧官身邊的人,就隻有他的兩個近衛以及劉縣令。
衝進酒樓的兵卒不由分說一刀砍殺兩名近衛,劉縣令嚇得躲在陌玉緋身後抓住她的袖子哆哆嗦嗦怒斥:“大膽!”
陌玉緋拔劍護住縣令,和士卒對峙,她神色冰冷,不怒自威:“放肆。”
押糧官身份非同小可,和皇室牽連甚廣如今不明不白死在醉仙樓,怕是在場的人都脫不了關係,不出陌玉緋所料,一人從護衛之中緩步上前。
他身披銀甲,劍目星眉氣勢淩人:“將所有人給我抓進大理寺!”
“是!”
一聲令下,所有人被推搡著帶走,縣令也不例外,他哭嚎著訴冤但無濟於事,陌玉緋倒是顯得冷靜,她順從地跟在行列裡一言不發。
此案蹊蹺異常,進樓的士兵二話不說先殺押糧官身側的守衛,是怒極處理瀆職者還是滅口不得而知。
在大庭廣眾之下抓走如此之多的人,更何況裡麵還有不少世家子弟,不管是民怨還是世族的施壓,都會讓大理寺卿忙得焦頭爛額。
她們暫時是安全的。
半日後,果不其然大理寺卿將眾人都放走,理由是地牢沒有那麼多空房,荒誕可笑。而唯獨被扣留的是宛平縣令,不管一個人活著有多麼大的價值,死後便不值一文,有現成的替罪羊,也算是給上麵有個交代。
說來諷刺,劉縣令糊塗查案怕麻煩而找替罪羊息民憤,如今當那個替罪羊成了自己,才感受到被冤枉的苦楚。
縣令身穿囚服,扒著木柵欄,眼眶中眼淚打轉,他邊拭淚邊哀求陌玉緋:“小陌啊,你可要救我出去哇。”
“我是什麼人你還能不清楚嗎?”
劉縣令貪財怕死,雖糊塗了些但還不至於殺人,更何況得罪權貴,陌玉緋知曉不可能是他,此事她會調查清楚,揪出那背後之人。
“大人放心。”
大理寺走了一遭,但陌玉緋並未見到大理寺卿,她重新進醉仙樓調查,酒樓中隻剩下清理舞台的仆從,花憐跟在她身後哭啼,另一旁的老板娘則從容不迫喝著茶。
酒樓一切正常,並沒有機關暗門,陌玉緋收集了押糧官桌子上的酒食帶到府衙交給老仵作。
老仵作用銀針試毒,又將其投放給圈養的小鼠,確認沒問題才覷了眼陌玉緋:“沒毒。”
沒毒,但那押糧官的死狀又是異常可怖,陌玉緋靠在牆上抱劍沉思:“按照常理,若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他死前應該會掙紮發出聲音。”
“縱使當時眾人的注意力都被跳舞的花憐吸引去,也不該無一人注意到他,更何況他身旁還待著慣會溜須拍馬的大人。”
老仵作喉間發出哼哼聲:“也就趁著縣令不在,不然就衝你說的話,可得吃些苦頭。”
陌玉緋沒理他,自顧自在房中踱步:“或許有沒有可能他是突發惡疾猝死?”
“要查這點,可是要去驗屍?”
陌玉緋搖頭:“屍體被放在大理寺,進不去。”如果按照疾病致死這個方向,倒是有個令人懷疑的點,“花憐跳的那支舞,雖美,但彼時酒樓光線昏暗,她的影子重重疊疊映在屏風上。”
“押糧官死時瞳孔放大顯然是驚懼之狀,若是他有心疾,一切便不難解釋。”
心疾意外猝死,這種解釋不僅無法讓那群人滿意,怕還會牽連花憐,依照那群人蠻不講理的作風,隻怕是連陌玉緋也逃不過連坐,拿著說辭去找大理寺卿,也許救不回縣令,還會送進去兩個人。
“那押糧官家住何處?”
“問我?”老仵作指了指自己,“我一個老頭子知道什麼?”
陌玉緋見他不願說,便徑自出了門外出打聽,沒走幾步察覺到身後若有若無跟著人,她放慢腳步藏進人群不動聲色打量。
巷尾,一道身影衝出撲向陌玉緋,在距離幾步時被石頭絆倒狠狠摔倒,他手裡握著的匕首恰巧不巧紮進肩膀。
“唔。”少年悶哼,默默拔刀,羞愧得將手藏在身後,他拾起身子跪坐仰麵看著陌玉緋,眼尾漸漸染上緋紅。
清純不諳世事,陌玉緋心頭有些無奈,這樣的刺客似乎目標擺在他跟前,也會刺殺失敗吧,她上前扶起雲,安撫他:“痛嗎?”
雲低頭,聲音悶悶的:“嗯。”
“帶你去醫館可好?”
“好。”
同樣的地點,不過上次陌玉緋來這是為了替慕瑾抓藥,郎中仔細替少年包紮。陌玉緋心中愧疚,若不是她,雲此時應該還在學武藝等他出師再接任務,想必也不會冒冒失失受傷。
那時,陌玉緋隻想著找一個能製衡那刺客勢力,並且找的人不能真的傷到自己,現在看來還是欠考慮了,若是真遇上了那名刺客,以雲本身的實力顯然無法抗衡。
她起先在賭對方不敢與清風樓起衝突,畢竟清風樓護短的聲名在外,且口中殺手實力不菲,但要是對方不知,錯殺,因雲身死從而激起清風樓憤怒,雖也達到了陌玉緋的目的,但未免太過殘忍,陌玉緋可沒有獻祭一條生命來苟活的想法。
雇人來刺殺自己,且還要保證這名刺客的生命安全,實在是太過於戲劇性了,陌玉緋慣會給自己找事。
她裝作鎮定詢問:“你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慕瑾屈起一條腿坐著,右手搭在膝蓋上,因縮骨的弊端,身體每一處都如同針紮,然而他的麵上卻沒顯露分毫,他現在住的地方說出來怕是能嚇到陌玉緋。
不知這人受到驚嚇又是何等模樣。
慕瑾搖頭,小臉揚起眼巴巴看著陌玉緋,他想知道麵對這個問題,對方會如何選擇:“沒有家,閣下……可以收留我嗎?”
縣衙群龍無首,縣令還等著她救,未來這幾日陌玉緋有得忙,她的小屋距離這裡還有些距離,日日奔波是有些累,或許可以暫住府衙的廂房。
待此間事了,可以將其托付給她師父,如此來倒也不耽誤雲學武藝。她有信心在雲出師前,自己的武藝也有所長進,能夠自保。
因此,陌玉緋點頭:“可。”
慕瑾咬牙皮笑肉不笑,可真是什麼人都能往回帶呢。
“謝謝……”他說到半截停下,好奇地問,“阿姊如何稱呼?”
“陌玉緋。”
少年淺笑宛若春風:“謝謝陌陌。”
陌玉緋難得沉默。總覺得這個發展有些奇怪,也不知道帶回去書生和他能不能和諧相處。
二人並肩而行,在瘦小的少年麵前,陌玉緋體會了一把當身材魁梧的大姐頭的感覺,途經醉仙樓,遠遠地便看見一人等在門口。
恰是老板娘,她扭著腰賣弄風情,視線落在陌玉緋身側的少年身上,目光帶上了幾分打趣,讓人不得不多想,陌玉緋不打算與她深交,便也沒有解釋。
她看到老板娘唇瓣微張:“官人,還記得欠奴家一個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