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案 意外地讓人難過(1 / 1)

翌日,天蒙蒙亮之際,一截鼓聲響起,沉悶突兀驚醒夢中人,一聲、兩聲、接連不斷,緊閉的大門砰然被踢開,衙差啐了口唾沫,惡狠狠瞪著擊鼓的人。

“格老子的,滾進來。”

中年人骨瘦如柴,他佝僂著背顫顫巍巍邁進門檻:“是。”

公堂上,縣令睡眼惺忪,支著腦袋打完哈欠懶洋洋拍下驚堂木:“來者何人,有何冤屈。”

堂下人跪伏在地,借著餘光偷瞄公堂上的衙差,陌玉緋揭開布料從內堂走出。

急促的鼓聲喚醒沉睡的人們,此時原本淒清的官府門口擠滿了看熱鬨的百姓,他們窸窸窣窣,小聲議論著,在看到陌玉緋時臉上的神情陡然一變,不知是誰驚呼,安靜的廳堂瞬間喧鬨:

“訟棍!”

“滾出去!滾出去!”

聲勢浩大,百姓們紛紛揮動拳頭逼迫。

劉縣令瞥了一眼巋然不動的陌玉緋,驚堂木重重砸下:“肅靜!”

官威之下,百姓偃旗息鼓,陌玉緋替中年人呈上狀書。

“大人啊!草民要狀告張家村,張伸、張偏……”他一口氣說出十多個名字,抬頭時滿眼血絲,宛若複仇的鬼,“大人,他們徇私包庇合夥謀殺草民老妻兒媳,罪不容誅!”

牽連之廣,令人瞠目結舌,縣令看向陌玉緋,她輕輕點頭。

“可有人證物證?”

中年人磕頭:“已被關在牢獄中的張秀可作證。”

“將人帶上堂來。”

張秀,那名最先發現井中屍體的人,他將人從井中撈出,拖到遠處拋屍卻恰好被幾名壯漢撞到,誤以為是殺人犯,拖到巷中毆打。

此時他早已不成人樣,頭發枯黃打結,雙目無神,囚衣上儘是血跡。他不肯認罪,他還在等陌玉緋給他的承諾,他要活著。

張秀在看到陌玉緋那刻,眼裡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撲倒在地,鐐銬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待聽清堂中人的陳述,他雙手顫抖,重重磕了一個頭。

那日之事,他不曾參與,但他知曉,從而隱瞞,如果沉默也是罪過,牢中之罪也是他該受的,如今他隻想活著。

“大人,那日獵戶偷了李老頭的金子,怎麼勸說都不肯歸還,李老頭便夥同著他那賭鬼朋友將其推下了井。”

張秀磕頭:“後來聞訊趕來許多人,他們不欲插手,可那張青的老妻,還有她那兒媳說是獵戶是好人,她們不信他偷東西,所以發生了爭吵。”

張青,即此時跪在公堂陳冤的可憐人,他神色哀淒,聽到此處淚流滿麵。那場爭吵,他的老妻還有兒媳從山坡滾下命殞,他的兒子憂思過度一病不起。

這一切都要從那來村子裡的宮人說起,若沒有她,老妻和兒媳不會與她切磋女紅從而深交,亦不會為救她丈夫身殞。

這些年來,儘管對方時時照料他們父子,但張青怎能不怨,怎能不恨,他重重磕頭,沉悶的聲響讓門口驚訝喧鬨的人群慢慢安靜下來。

“草民懇請大人速速將此些人捉拿歸案。”

縣令適時配合演出露出震驚之色:“帶人上來。”

一切按照計劃進行,陌玉緋早先派出的人控製了嫌犯,他們被帶上堂在痛哭流涕中被判刑,卻又因當年的主犯一個都找不到,誤以為是逃走,而互相抓咬,扯出蘇娘子身份。

她是獵戶之妻,理應被帶來,隨她而來的還有武館館主閔促。傳聞裡二人這些年彼此扶持,情意暗生,如此被一同帶過來也合情合理。

蘇娘子今日難得穿了件華麗的衣裳,靛青長裙垂地,輕紗褶皺間銀鏈流蘇環繞,和她送給陌玉緋的那件極其相似,但如果仔細看還是有些不一樣。

她從容不迫,緩緩跪下,和旁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陌玉緋正巧和她對視,那雙眼睛,溫和謙遜,盛滿笑意,她很坦然。陌玉緋垂眼,心中升起哀傷,指節被她捏得發白。

她上前,對著縣令拱手行禮:“大人,還請傳張莊問話。”

“傳。”

張莊曾因愧疚,選擇替她頂罪,但同時也知曉殺人者死刑,所以又拒不認罪迷惑官府,後來因他不夠信任蘇娘子,擔憂他的兒子,臨時反水。

以他的證言,可以指認蘇娘子,但因罪人之身,證詞不被采用,若是形勢反轉,那麼又另當彆論。

張青不敢看蘇娘子,他低頭將一切娓娓道來,從蘇娘子追回被分贓的金子,到她如何一步步設計殺人,事無巨細,加上張莊的佐證,她的罪行已然板上釘釘。

那一箱子黃金被作為罪證呈上,木匣緩緩打開,裡麵金光閃閃,光滑明亮,絲毫沒有雕刻的圖案,蘇娘子了然,她朝陌玉緋露出笑容。

這一刻陌玉緋好像明白她所想,不認罪或許並不是貪生,而是怕這箱子來曆不明的前朝之物再害人性命。

陌玉緋愈發難受了。

她沒錯,她隻是想讓一切回歸原本的樣子,罪惡者受罰,無辜者陳冤。陌玉緋如此安慰自己。

律法的作用就是引導人合理地用它保護自己,保護所愛,或者說用它複仇,而非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若沒有規則,對錯隻存在於主觀,隻會更混亂更血腥。

陌玉緋默默退出公堂。她想起那日蘇娘子的話,如果她能早點來就好了。或許這便是陌玉緋來到這個時代的意義,以綿薄之力維係那迷霧中有人渴求的公正。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何種程度,但她會一直堅持下去,瑩瑩燭火也可照亮方寸之地,隻要有人需要,那麼陌玉緋所做的也不算一腔孤勇。

天空下起瓢潑大雨,樹苗東倒西歪,狂風吹斜衣裙,側門的衙役遞給她傘,陌玉緋沒有接,她步入雨中,頃刻間全身濕透,雨水順著她的臉流淌。

不一會兒,她的視線模糊,看不清前路,眼睛被雨水蜇得生疼。路過醉仙樓,她駐足片刻,登上台階,扶著門口,第一次不要形象地大喊:“給我來壇酒。”

老板娘依舊一襲紅衣,嫵媚生姿,她遞給陌玉緋清酒,見她悶頭喝酒也不說話,便支下巴看著她。

她望著陌玉緋有些發紅的眼睛,一時間失神,老板娘雖足不出戶,但消息這東西隻要長了腿便會自己跑過來,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決定是否正確。

自這位官爺出現在視線起,她便沒得選擇。

陌玉緋喝完酒,拔下頭頂的簪子做抵押,她有些醉,步子虛浮搖搖晃晃往外走。雨幕下她時而清醒,時而混沌。

今日判案,陌玉緋沒有帶上書生,她覺得像慕瑾那樣的人見了那樣的場麵定然格外傷心,他本就體弱,若是憂思過度不知道是不是又要生病。陌玉緋可沒有銀子再為他尋郎中治病了。

剩下的銀子,要買束脩給師父,想到這,陌玉緋步子放慢,閔促為蘇娘子殺了不少人,他伏案後,武館還能正常開門嗎?

陌玉緋回家時,不出所料,慕瑾做好了飯菜在等她,米粥溫在鍋裡,依舊滾燙,她喝了一口驅散寒冷。

雨水順著布料流淌,不一會兒陌玉緋站著的一小塊地便濕漉漉暈開。那身落寞和抗拒的氣息,慕瑾難以忽視:“陌玉緋。”

他輕聲喚著她的名字,聲音輕柔如一陣清風,不經意間拂過,讓人忽視,卻又銘記,仿佛包容萬物,漸漸麻痹獵物。

陌玉緋有些疲倦,她拖著沉重的步子進到簾子另一邊,或許是知曉書生不敢亂看亂掀布簾,她隔著垂地的長布脫掉濕漉漉的衣裳鑽進被窩。

“我要睡了。”

屋外,大雨傾盆,天空格外明亮慘白,慕瑾喚了一聲:“阿緋?”

回應他的是淺淺的呼吸聲,慕瑾閉眼摸索著越過布簾。

布料摩擦的聲音在耳畔不停地響起,陌玉緋撐著意識眼睛睜開一條縫,朦朧的視線裡,慕瑾用發帶蒙眼,手捧白布小心地在為她擦拭頭發。

洇出的水沾濕了他的衣袖,落在臉上有些涼,陌玉緋眉頭緩緩鬆開,意識消失,墜入黑暗。

古井屍語一案,牽扯眾多,幾年前的主犯卻被殺得一個不剩,最終按照律例,所有的從犯杖刑二十囚三年,知情者包庇頂罪者罰役一年,張青等人因協助查案從輕處罰無罪釋放。

蘇娘子,閔促,為複仇滅絕人性,為隱瞞罪行,殘害無辜書生許巍,蔑視王法誘導他人頂罪,混淆視聽,愚弄百姓,斬立決。

判決一出,眾人唏噓不已,熱鬨的宛平縣接連幾日萎靡不振,偶有人途經餛飩鋪,依舊會不自覺停下腳步,向裡麵張望。仿佛隻要過些時日,那位和善的娘子又會端著碗出來迎客。

夜黑風高,慕瑾夜探官府,他一襲白衣,麵具遮臉,所過之處人人倒地。

牢獄中,閔促戴著鐐銬望向慕瑾,他從懷中取出破舊的書冊,靠在牆壁,頹廢絕望:“救她。”

慕瑾接過書冊收進衣袖,神色淡淡,臨走還不忘插刀:“她隻是為了利用你。”

“嗯。”閔促輕聲回應。

牆壁另一側,女子仰望天窗,烏雲密布,涼風穿透她的長發,半晌,蘇娘子緩緩轉身看向慕瑾。

她同樣遞出一張紙,紙上是密密麻麻的名單。蘇娘子望著慕瑾,美眸流轉透著濃濃的憂傷:“她是你娘親嗎?”

慕瑾垂目:“嗯。”

“這是他們對你的考驗?”

“嗯。”

蘇娘子輕笑:“如此甚好,前路漫漫,險象環生,珍重。”

慕瑾沉默,心情似乎比他想象得沉重,並不輕鬆。

“陌姑娘是個好人,莫要辜負她。”

慕瑾看了她一眼,沒有解釋,他揮袖匆忙離開,似乎掉落什麼,慕瑾腳步微頓卻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