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瑾拱手,淺淺微笑:“館主日安。”
他身上的衣服還帶著血,配著無害的笑容,本該楚楚可憐,閔促卻被震懾得後退,他忘不了那夜,鋒利的劍刃劃過皮肉的感覺,痛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懼席卷而來,他竟生不起半分反抗的心思。
閔促看向陌玉緋,這個人絲毫未察覺身邊養了怎樣的惡狼。
“你師父還在休息。”
陌玉緋:“無礙,今日來,我等是為了那日亂葬崗的屍體,不知可否一觀。”
閔促皺眉,卻沒拒絕:“在後堂。”
暗房,香火飄飄,一排排的屍體換了麵貌,買紙錢見到的那些人是否真的被他們的家人認領了,不得而知。
有的臉色發青,有的肢體殘缺,有的看上去完好無損,但奇怪的是她推測不出死因,正在陌玉緋準備派慕瑾去府衙找老仵作驗屍時,一具屍體的手指在她眼下動了動。
陌玉緋驚訝,她用劍柄戳了戳那隻手臂,軟趴趴,毫無動靜。
是看錯了嗎?陌玉緋看向慕瑾,想要確認。他麵色慘白,似乎也被嚇到了。
慕瑾藏住眼中深意,裝似不經意碰了碰屍體手臂,指甲裡的針刺入穴道。
“啊——”
“屍體”劇烈抖動,奮力坐起,他全身的骨頭劈裡啪啦作響,似乎要碎掉。
陌玉緋眼疾手快,顧不得震驚,迅速捂住他的嘴,奈何還是遲了一步,慘叫聲傳了出去。
閔促聞聲而來,看到這一幕,下意識握住大刀,他的視線落在陌玉緋二人身上,有些遲疑。閉氣假死之術,是前朝宮廷秘術,若非熟知,怎能破解,這裡有人是他曾經的下屬。
陌玉緋見他的動作不動聲色上前,擋住身後的二人:“館主,這是何意?”
閔促收刀,靜觀其變:“怎麼回事。”
木板上的“屍體”看見他身體發抖,他想向陌玉緋她們求救,一張口半截舌頭掉落。陌玉緋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分明剛剛還有能力嚎叫。
一隻手覆在她眼前,遮住了光,掌心冰涼,似乎因緊張出了汗,陌玉緋:“慕瑾。”
纖瘦的軀體貼上她後背,耳邊傳來輕聲歎息:“彆看。”
皮肉腐爛的聲音細碎,夾雜著嗚咽,空氣中傳來血腥味,但很快被身側清淺的藥香覆蓋。
重見光明,先前木板上的人已不見,剩下的是一堆碎骨。假死秘術,救人也可殺人,過了三日中招者意識會漸漸蘇醒,但身體依舊無法動彈,呼吸和心跳保持在極度微弱的狀態,讓人輕易發現不了。
能感受到外界的一切,痛苦,恐懼,孤獨,真切實在,卻無法醒來,該是多麼煎熬。正因此,它作為一種刑罰被實施在這些罪大惡極之人身上。
慕瑾神色冰冷,一條人命的消散並不能讓他的情緒有多麼大的起伏。所謂假死,實際上不過是被蠱蟲控製,時間到了,得不到解決就會被它吃掉。
“為什麼會這樣?”
血肉為何會消失,陌玉緋百思不得其解,她謹慎拉著慕瑾退到門口,戒備地看向閔促。
閔促沒有解釋,他上前用白布蓋住屍骨。
“你說,是想讓他們不被惡狼吞食?”陌玉緋神色不明:“到底誰是惡狼?”
“他們,罪有應得。”
陌玉緋拔劍,劍指閔促咽喉,隻要輕輕用力,便可奪人性命:“有罪,自應該交給官府處置。”
“嗬,官府?你沒發現,調查這起案件的,從始至終都隻有你一人。”閔促冷笑:“你能替官府表態?”
陌玉緋收回劍,垂眸:“不試試怎麼知道。”
“曾經也有人像你一樣,求變求新,結果,她死了。”
陌玉緋:“隨我回去認罪。”
閔促後退半步,靠著木桌仰麵大笑:“拿出罪證,我隨你走。”
僵持期間,屋外忽傳來呼聲,溫婉好聽:“閔郎,帶了些你愛吃的,快來——”
閔促神色微變,他怔愣片刻,眼裡漫出紅血絲:“彆告訴她,她……是無辜的。”
陌玉緋微微點頭,帶著慕瑾出去。
前廳,婦人穿著麻布織成的短衫,利落乾練,裝扮樸素,發髻挽在腦後,發間插著一支銀簪,麵對陌玉緋的注視,也不曾怯場,手中的碗依舊很穩,一滴湯未灑,她從食盒中拿出糕點,伸到陌玉緋麵前。
“要嘗嘗麼?”
婦人笑著,和煦溫暖,吹散了初春的雪,沒有初見時的惶恐不安,亦沒有第二次見麵,望著手鐲時,由內而外散發的憂傷。
她看起來,似乎放下了很多往事,格外的輕鬆。陌玉緋似乎可以透過她,看到幾年前那個宮人該是何種風采,她本該是個奇女子。
陌玉緋將視線落在她身後怯生生的小孩子身上,走上前坐下。她拿起糕點,卻沒有吃,而是遞給慕瑾。
閔促從後堂出來,他換了衣裳,不同於往日的黑色,而是青色布衫,樸素無華,和蘇娘子相襯相映,他沉默坐下,吃著餛飩不說話,目光偶爾落在蘇娘子身上,悄然柔和。
“幾歲了?”陌玉緋試圖和小童交流,卻發現他始終呆愣,隻坐在那裡扣手。
小小的手,指尖通紅,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依舊安靜地掐著。陌玉緋握住小孩手腕,與他對視,不一會兒小孩子眼睛裡蓄滿眼淚,看上去像是被欺負了。
陌玉緋還沒說什麼,小孩便被蘇娘子抱了起來塞進懷中。
蘇娘子笑得溫柔,靈動的眼裡盛滿光彩,美得不可方物:“你瞧,小風長得多像大人啊!快叫乾娘。”
小風淚眼婆娑:“乾娘。”
奶聲奶氣,聲音顫抖,卻並不妨礙可愛,陌玉緋沒忍住捏住他一側臉頰,軟軟的,滑滑的,手感極好,她應道:“嗯。”
慕瑾微微驚訝,像是沒想到她會答應蘇娘子的請求。細想來,似乎這樣的結果也在意料之中。
張莊參與了那場謀殺,多年後受害者複仇,他麵對過往良心不安,幫蘇娘子隱瞞罪證,主動被衙差抓住,又拒不認罪,迷惑官差,等到陌玉緋調查深入,臨時反悔擔憂起兒子的安危,故弄玄虛引導她調查起當年的其他同夥。
案件漸漸清晰,若是蘇娘子,閔促,張莊都認罪認罰,被捕入獄,這小童便孤苦無依。像陌玉緋這樣的“活菩薩”,又怎麼會拒絕,慕瑾心中嗤笑,麵上不顯,他揪住小孩另一邊臉頰,彎腰前俯:“叫乾爹。”
陌玉緋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小童看了眼蘇娘子,見她點頭,才弱弱改口:“乾爹。”
愉快的用餐過後,蘇娘子收拾碗碟,她牽著小風邁過門檻,臨走之際回望,麵上的驚訝之色難掩,她看向陌玉緋,笑道:“你沒有什麼要問的嗎,餛飩鋪過幾日會很忙。”
陌玉緋本想去問閔促,他說蘇娘子不知情,她不信,但她願意信守承諾,在找到罪證前不去打擾。不過既然是對方主動的話,也不算她違約。
“李老頭當真是裡正殺的嗎?”
蘇娘子輕笑:“不是哦,是我殺的,還有他那醉鬼朋友。”說到這裡,她靠在門框邊,似乎脫力,不一會兒眼裡蓄滿淚水。
她至今都無法忘記那一天,她從井中撈起屍體,她擦去戀人身上的汙泥,她披著紅綢,一步一腳印,扶著他,拜堂,成親,禮成,躺在那的人卻再也不會醒來。
所以他們該死,所有參與的人都該早早地去陰曹地府,她有什麼錯。
那裡正,不是參與者,但他知情,卻為了村子選擇瞞而不報,蘇娘子苦求多日,換來的隻是他銷毀罪證,逐她出村。
如今年紀大了,覺得對不住她,替她頂罪,多麼可笑啊,誰稀罕。蘇娘子捂著肚子,淚水落到地上。
閔促上前將她拉進懷中。
“那許巍呢?他也是惡人嗎。”
書生許巍遊學到了張家村,替村民晾曬作物,借住木屋期間,夜聞古井哭鳴,求助村民。那些人對古井裡的聲音,心知肚明,因害怕罪行敗露,將他推入井中,想要如法炮製,殺了他,對外則言書生已離去。
但許巍並沒有被溺死,陌玉緋輕聲道:“天亮前,你救了他。”
書生向來是一根筋的東西,經此事不僅沒有望而卻步,反而暗中多次來調查,或許在某一次調查的過程中,正巧碰上了閔蘇二人殺人或者搬“屍”,菩薩心的書生也許會勸說兩人從善。
那一日,閔促將其約到同福客棧,一刀斃命,剜去耳朵,警告其他人。
“你是如何確定是他殺的。”
會使刀的人很多,陌玉緋也不能確定人是不是蘇娘子殺人,隨後嫁禍。整個案件裡明麵的凶手就隻有這兩個人,而閔促耳朵旁的血,讓她產生了荒誕的想法,也因此聯想。
陌玉緋:“冤冤相報,你們其實和當初那些人沒區彆,所以他的耳朵也被複仇的人割了。”
蘇娘子聞言,看向閔促傷口,手指有些發顫:“陌狀師,好本事。”
“為何當年沒能碰到你。”她痛苦不能自抑,“你這麼愛打抱不平,當初又在哪裡?”
陌玉緋反駁無力,她牽著慕瑾衣袖離開,經過兩人身旁時,她道:“我會找到罪證。”
“每一個有罪之人,都會得到他應受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