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靠耕織為生,也有人放下鋤頭去做大戶人家長工,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一錠金子,這麼多的工錢。閒散人家,即使得了整銀,也會剪成碎銀精打細算。
財不露白,這金子縱使握在手,也難以用出去,收藏顯然不可能。屋中的物品擺設,表明這戶人,已經將金子用某種方式,轉化成讓人不會懷疑的錢財。
木盒裡的金子,是有人放的誘餌,在故意引導她查黃金案。那日裡正所說,獵戶有一箱子來曆不明的黃金,解釋不清,最終被貪婪的酸儒占為己有。
如今再現,隻能說明他在撒謊,黃金不是被一人所占,很有可能是被人分贓,見者有份。黃金從何處來,又到了何處去,無從可知,但上麵的花紋不普通,或許可以從它查起。
陌玉緋用桌麵上現成的紙幣謄畫圖騰,筆墨斷斷續續,圖案像是某種禽鳥,又似乎是混亂排列的古文字。
她將東西收好,扶著慕瑾出門。小姑娘走在二人身旁蹦蹦跳跳,絲毫沒被影響,陌玉緋問她:“你如今住在哪裡?”
小姑娘回頭,指了指一側的山,笑容很燦爛:“那裡。”
陌玉緋想起她去探查古井時遇到的木屋,後山草木荒蕪,鮮有人跡,屋中物品雖有些舊,但擺放整齊,摸上去隻有淺淺的灰塵,有人打掃過。
彼時,她以為那是書生許巍住過的痕跡。現在看來,居住在那的是小姑娘。
“爹爹和娘親去哪了?”
小姑娘玩著辮子,撇撇嘴有些不開心:“娘親她們要去南下做生意了,讓我乖乖待在家。”
上次見麵時,她躲在旁人身後,陌玉緋以為那是她爹娘,現在看來不是了。
做生意非一日兩日的事,怎麼放心將小孩扔在家,陌玉緋沒有揭破裡麵的深意,她繼續問:“為何不住後山的木屋?”
“她說住到那裡可以見到卯哥哥。”
陌玉緋:“她是誰?”
小丫頭偏頭思考,她咬著手指,神色鄭重:“她就是她啊。”
再問下去,似乎也問不出什麼,她任小姑娘跑遠,不知進了誰家的門去討中飯吃。炊煙嫋嫋,陌玉緋看向格外安靜的慕瑾。
“你今日,為何不說話?”
慕瑾微愣,若沒記錯,是她生氣不想理他,他抿嘴微微低下頭,流露出幾分憂愁:“在下在想,閣下何時將明修的玉簪還來。”
陌玉緋腳步放緩,麵不改色:“你披發好看。”
慕瑾淺笑:“喜歡嗎?”
“喜歡。”
她回得隨意,這下子失神的成了慕瑾,是喜歡什麼呢?做他們這行的,最忌欠下情債……不過,等他從那人口中知道了想要的東西,這個人也就沒了利用價值,死人怎麼會有情呢。
今日天氣正好,農戶家家往外晾曬糧食,但也有人曬的不是糧食,有一家竹篩裡擺放的是半乾的草藥。
陌玉緋看著他肩頭慢慢乾涸的血跡,猶豫片刻,還是叩響門扉。
“嘟嘟——”
門輕輕鬆開一條縫隙,有規律的聲音從裡麵傳出來,隨之而來的是香火氣,白煙飄散,朦朧夢幻,看不清裡麵的布局。陌玉緋有一瞬,誤以為失火,重重推開門。
木魚聲停頓,接著繼續響起,陌玉緋衝進去的腳收回,她對著堂前模糊的人影拱手一拜:“不甚驚擾,還望閣下莫怪。”
言罷,她重新扶起慕瑾,正欲帶上門,身側傳來輕微的顫抖。煙塵裡,書生壓抑著咳嗽,嘴唇泛白,眼眸輕顫,漸漸失去聚焦,神采渙散。
慕瑾微微一笑,眉眼變得柔和,他聲音輕鬆,完全看不出痛苦,隻有扶著他腰的陌玉緋知道,他半個身體都已脫力,冷汗沾濕了鬢角。
陌玉緋重新踏入屋中,冷風吹散白煙,佛像前,老婦跪坐蒲團,緩慢敲著木魚,靡靡梵音,神聖虔誠。
她將慕瑾放在一旁的座椅上,上前再次行禮:“摯友不慎受傷,還望婆婆心善賜藥,陌某不勝感激。”言罷,陌玉緋掏出碎銀,放在桌角,那本是拜師的束脩,銀子拿不出手,想著買些物件,未料到用在了此處。
她轉身,袖子不小心碰到取銀子時露出來的紙張。泛著墨香的宣紙飛起飄轉,花紋展現落在老婦身前。
木魚聲突兀停下,陌玉緋誤以為打擾對方,匆忙收起紙,聲音卻並未再響起。
老婦頭發花白,梳得一絲不苟,是個體麵人,她的臉飽經滄桑,褶皺鬆弛,是歲月的痕跡。距離近了,陌玉緋才看清對方始終閉著眼,波瀾不驚,直到那張紙落下,才表現出異常。
莫非這人識得圖騰,知曉它的來曆。
正想著,老婦睜開眼,那雙眼裡隻有眼白,分外嚇人,陌玉緋起了戒備心,她後退半步,握緊長劍。
老婦旁若無人,摸索起身,在屋中翻找,不一會兒帶著些瓶瓶罐罐回來,她將東西放在桌上,又回到蒲團,繼續敲木魚。
隻是聲音聽起來,沒有先前那麼舒服,蘊藏著急促不安。
“上完藥便走吧,莫要再來。”
陌玉緋垂眸,不置可否。她解開慕瑾衣衫,用手帕擦拭傷口。瓷瓶裡是粉末狀的藥,綠褐色的藥粉,聞上去還有青草的清香,她緩緩將其撒在傷口上,抬頭發現對方在走神。
“疼嗎?”
慕瑾搖頭:“不疼。”
“在想什麼?”
“摯友。”
陌玉緋撒藥的手一顫,她們認識短短幾天,其實擔不起這個詞,方才不過是想要博同情的托詞,她想解釋,但對上這雙神采奕奕的眼睛,似乎說不出太狠心的話。
明明方才還因為疼痛眼神渙散,此刻卻閃著光芒,似是驚喜。陌玉緋:“嗯。”
“阿緋。”
得寸進尺,陌玉緋並不想理人,她迅速包紮好傷口。
古佛慈眉善目,憐愛眾生,老婦拜的是眼前佛,還是心中佛。陌玉緋從籃子裡取出三柱香,點燃,三拜,插香,她取了蒲團坐在老婦旁,將畫著圖騰的紙放在木魚上。
木魚錘在距離木魚幾指的地方停下,老婦閉著眼,卻似乎知曉一切。
“這是前朝皇室的圖騰。”
皇室,這個案件牽扯如此深嗎?陌玉緋問:“你可知幾年前死的那個獵戶,他家中的黃金從何而來?”
盛陽十三年,世家宋氏謀逆,聯合大將軍逼宮。燒殺搶掠,繁華的皇城,一夜間麵目全非,哀嚎遍野。
一把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宮人無不卷財逃亡,各奔東西。其中有一人逃到了張家村,於危難中被山中打獵的獵戶所救,從此安定下來。
但她不知,這個村子,在日益封閉的環境下,百姓思想愈發愚昧,他們固守成規,盲目排外,容不得例外。宮人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切,她洋溢著不屬於這裡的鮮活,在了解了這裡的閉塞後,竟妄圖改變這裡。
她帶領新婦們做女紅,上集市賣刺繡,引進高產的糧食種子,購買各種書籍教童子們識字。
儘管如此,那些人依舊看不慣她,連帶著對那個獵戶排擠。時常欺負他們二人。春去秋來,她們扶持著走過一個個寒冬,情愫暗生。
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宮人去了縣城購置物品,她買了成親用的喜燭,剪紙,還有大紅色的綢緞用來繡嫁衣。
那日暴雨傾盆,泥路寸步難行,她在客棧住了一夜,再回家時,井中是心上人的屍體。
那鮮紅的顏色,成了諷刺。
而悲劇,起因於她從皇宮中帶來的金子。
陌玉緋折疊著手上的紙,情緒低落,她歎息:“你是那宮人?”
老婦笑了笑,撫摸著皺皺巴巴的臉皮,怎麼有人比她還眼拙,幾年前啊,她也是這般模樣,又如何能得那年輕獵戶的喜歡。
陌玉緋知她不是,能如此了解的除了那位當事人,再者就是獵戶的家人了,她猜測:“你是獵戶的母親。”
老婦不再言語,似是默認。
她看著器皿裡快要溢出的香灰,又問:“在為何人祈福?”
“你兒子,還是那宮人?”
“為罪孽深重者祈,為善良無辜者祈,為良心難安者祈。”
祈罪惡者悔悟,良善者安好,心虛者求死不能。
慕瑾走到陌玉緋身旁,替她問道:“那宮人在何處?”
老婦抬眼,不知在看什麼,半晌才笑出聲:“在來者處,在去者處,你想要她在哪裡,她便在哪裡。”
這般托辭,看來是不想告訴她們,陌玉緋陸陸續續拿出幾張紙,指給她看:“認識他們嗎?”
她曾囑托慕瑾,將亂葬崗看到的幾具屍體畫下來,這起案件最終都會牽扯到張家村,出於某種直覺,陌玉緋將它拿出來。
老婦身子輕顫,確當無事發生:“姑娘說笑了,老朽眼盲,如何看得見。”
看來確實是張家村的人。這幾人的屍體還在武館放著,她本以為與此案無關,現在看來那些屍體也需好好調查一番。陌玉緋不再耽擱,她向老婦道完謝,便匆匆拉著慕瑾離開。
無念武館,大院中,一排排黑衣人列隊整齊,赤手空拳與麵前的木樁搏打,聲勢浩大。
“哈!”
隊列前,閔促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眺望,他的頭上纏著白布,鬢角滲著血,臉色蒼白不少,嘴唇皸裂,像是很久沒喝水。
他眼球深陷,顴骨突出,麵色灰白,與陌玉緋初見時,相差甚遠。
“館主這是受傷了?”
閔促沒有應答,視線落在慕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