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說一遍,代課老師是宋玉?”我寫完作業正打算去客廳,才開門就聽到媽媽的聲音。於是躲在一邊悄悄往下看。媽媽搶過延哥的手機,對比看著自己的手機,有些不可置信。
“怎麼了?”延哥拉著她坐下,湊過去看看,“那不是你閨蜜嗎?挺好的啊。”
媽媽看了延哥一眼,把手機塞還給他,挖了一大勺西瓜,倒在沙發裡。“不會是因為她知道你的黑曆史,怕她和歲歲說吧?”延哥把西瓜捧到媽媽麵前,笑著說,“不至於吧。”
“不是這個。”媽媽坐起身來,把西瓜抱在懷裡,又舀了一勺,“歲歲長得像那誰,我怕她看著來氣。宋玉很討厭他,當初知道我有了歲歲的時候,巴不得直接去找唐旻算賬。”
“那你要和她說嗎?”
“她說不定已經知道了。”
我緩緩走下樓,把訂正好的語文試卷遞給媽媽:“宋老師要你簽字。”
“她怎麼說的?”媽媽拿過卷子,眼神有些複雜。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宋玉的原話轉告:“她說,希望之木老師能給個簽名作為她第一天來這個學校任職的見麵禮。還有就是……她說還好我遺傳了你的文學素養……”看著媽媽的神色,我放慢了語速、放輕了音量,直至噤聲。媽媽沉默了一下,和延哥對視了一眼,拿起筆簽下“徐皎”兩個字。我不常見媽媽簽本名,她的字更瀟灑一點,用延哥的話說,就是“很有藝術家的氣息”。
“我去打個電話。”媽媽把試卷塞給延哥,上樓去了房間。
延哥憋住了笑,掃了一眼我的試卷:“考得還不錯。今天班主任讓家長和孩子溝通一下選課的事,你有什麼想法嗎?”
“可能……化學、地理,再加一門彆的吧,也許是物理。還沒想好。”我往沙發上一躺,“我問問其他人再說吧。”
“歲歲,你選就想學的就行,不要因為彆人而改變。”延哥把遞給我一個勺子還有半個小西瓜,“不過物理和化學在高二後難度就會上一個階梯,你要思考清楚才好。而且選課也會影響部分大學可選的專業,你有想過學什麼嗎?”
“我想學師範,或者翻譯。現在除了曆史和政治,都挺喜歡的。”我咬著一小塊西瓜,並沒有想太多,“我還挺想教書育人的,又很想學習語言。這點上可能和媽媽很像吧。”
再閒聊了幾句,我便抱著西瓜回房間。媽媽已經去了書房工作,延哥關掉客廳的燈,也帶著筆記本去了書房。
窩在懶人椅裡,我收到施斐君還有周喬的消息,都是問選課的。我盯著屏幕,手指落在鍵盤上,任由月光灑落一身:“大概是物理、化學還有地理,說不定我們還能在一個班。”
“對了,今天的壓軸題我大概知道怎麼解了,就是算不出來,明天一起再看看。”
“學校邊上那家新開的炸串店好貴啊,但是五花肉是真的香,周末請你吃!”
“我還在想是選地理還是生物,其他都和你一樣。”
……
月亮被窗簾遮住了一半,掉到了我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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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7日,悶熱的天飄著雨,偏偏又是中午,人擠人地擁在食堂裡,吹著風扇爭著電視前的座位。徐皎看著餐盤中的菜,兩葷一素,還有一碗湯,是高考期間專供的搭配,但就是沒有吃的欲望。
“身體不舒服嗎?”宋玉吃得正香,卻發現徐皎隻是很小口地咬著兩片菜葉,“中暑了?”
徐皎搖搖頭,強忍住胃裡翻騰的不適,扯出一個不怎麼好看的微笑:“可能是太緊張了。感覺上午沒發揮好。”
“哎呀,你放寬心,肯定沒問題的。而且下午可是你最擅長的數學,不好好吃飯休息,才會有影響呢。”宋玉端起碗,碰了碰徐皎的湯碗,“敬你一碗湯,彆亂想了。”
徐皎也捧起湯,一口氣吞了半碗,隻覺得胃脹得慌,但分明什麼都沒吃。儘管不適,她還是逼著自己咽下了點肉和蔬菜,又特地洗了毛巾敷臉,稍緩一下暑氣。
雨一直沒有停下,大顆大顆地墜到地上,打碎成一窪一窪的水灘。傍晚的時候,徐皎也沒有胃口吃東西,於是走出門,來到廣場上,打算和唐旻見麵。但是不巧,徐皎到的時候他正在和另一個人聊天。
徐皎皺眉,認出那個人是沈綺青,唐旻的初中同學。對方見到徐皎走來,卻依然若無其事地說笑,直到徐皎走到她麵前,才和唐旻揮了揮手道彆。
“怎麼回事?”徐皎看著唐旻,沒有什麼表情,怒意被暫時壓下。
唐旻看了眼沈綺青離開的方向,還沒來得及收回笑容:“她正好也在,就聊了幾句。”
徐皎冷笑一聲,依然讓自己保持平靜:“那她是沒看見我還是瞎了,學校裡已經有點沒分寸了,剛剛也不知道避嫌,非要蹭到你傘下是嗎?你的態度呢,就是任由她這樣?”
“你彆亂說。”唐旻的笑意瞬間垮了下來,一把拉住徐皎的胳膊,看著她的眼睛,“我跟她就隻是朋友。沒分寸那是她的事,我也不好說什麼。”
徐皎隻覺得胸口堵得慌,連帶著胃裡的不適,俯身乾嘔了一陣,便失去了爭論的力氣。此刻她隻覺得天旋地轉,但又強撐著裝作無事。
雨越下越大,閃電和雷鳴割裂了天空。
後來的夢境朦朧,隻有一些破碎的聲音混雜在愈演愈烈的雨聲中,還有混沌的畫麵。
一個女人坐在徐皎的對麵,眼眶微紅,聲音帶著些哭腔:“唐旻可能……出了事故,到現在還不知道下落。我們希望你能生下這個孩子……”
巨大的疼痛幾乎要將身體撕裂,徐皎的意識已經模糊不清,任由醫生在自己的身體上劃刀,捧出一個小小的、還連著臍帶的新生兒……唐旻衝進了病房,卻有些不知所措,跑上前緊緊握住徐皎的手卻聽不清說了什麼。
耳邊的聲音變得嘈雜刺耳,又一點一點落下去,最後隻剩下唐旻撕心裂肺的咆哮:“你為什麼不能聽我的話?我讓你做什麼你再去做啊,現在我又得去和他們解釋為什麼和你還有聯係 !……”
就像一個巨大的攪拌機,又混雜入了無數的記憶碎片,幾乎要成為吞沒人的漩渦。但我沒有醒來,夢又一個一個淡去,逐漸平靜下來。
那些不安分的夢,或者說是充滿痛苦與掙紮的回憶讓我不敢細思。原本異想天開地打算著去找宋玉問問那段時間的事,也因為太不切實際而被我拋之腦後。直到那一節語文公開課,給我們上課的是外校的老師,宋玉和其他的一些語文老師坐在教室後聽課。
應下個月父親節的景,這次課堂教學的主題是父愛。而到了討論環節,老師要我們各自說一說自己的父親,並且偏巧就在點了兩位同學後喊了我的名字。彼時我正有些出神,記憶回溯於那些不安的夢裡,被點名時大腦霎時間一片空白。“唐鬆漪同學,請和我們介紹一下你的父親。”老師微笑地看著我,滿教室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但我遲疑著,不敢開口。
“林老師,這位同學感冒了,嗓子不舒服,不如換一位同學分享吧。”宋玉突然站起來,打破了幾乎凝固的空氣。我鬆了一口氣,悄悄轉頭看她一眼,卻正好與她對視。宋玉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便繼續寫著什麼。等到下課的時候,她走過來拍拍我的肩,示意我跟她出去。
辦公室裡沒有其他人,宋玉抽了一張椅子給我,坐在她的身邊。
“我和你媽媽關係挺好的,而且我們之前不也見過幾次,可能沒認出來。那些不方便說的就不要說。”她又分給我一袋牛奶,自己也開了一袋,“不過你怎麼沒有說吳歲延?”
“我不知道,就……說不出來。”我咬著吸管,歎了口氣,“可能不擅長說謊吧。”
“不擅長說謊不算壞事。”宋玉朝我笑了笑,“不過看你的樣子,大概是想到了什麼吧,能和我說說嗎?”
我遲疑了一下,放下牛奶,看著宋玉,深吸了一口氣問:“我媽媽之前,是不是經曆了什麼不太好的事,所以你們都不喜歡唐旻?我……有點想知道,畢竟……也算和我有關。”
“你媽媽沒有告訴你嗎?”宋玉似乎有些詫異,挑了挑眉。
我搖搖頭:“她幾乎不提唐旻,所以我才想知道。”
宋玉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我:“你覺得唐旻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覺得還不錯。小時候偶爾見到他,印象裡就是他陪我玩,不過後來我就一直跟著媽媽和外婆,沒怎麼見他了,基本都是吳歲延。上個月去他那邊住了一段時間,感覺還挺好的……他對媽媽好像還有點感情,會問我一些事。”我回憶著一些碎片,但夢裡見到的與我所經曆的交織,在腦海中矛盾著。
宋玉聽到最後,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但很快收回。“唐旻在以前做了很過分的事,他背叛了徐皎,還有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犯的錯誤很嚴重,已經是越過底線了,所以我們都對他沒什麼好感,徐皎也不太會原諒他。”宋玉的語氣很認真,停頓了一下,又看著我笑了笑,“不過你也彆給自己太大壓力,畢竟他和你沒什麼恩怨。隻是你體諒一下你媽媽就好,她大概都不想回憶起那些時候。”
我點點頭,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想知道的事有很多,但似乎都不適合我開口去問。
“那你覺得吳歲延怎麼樣?”宋玉又拿起了牛奶,靠在了椅背上,饒有興致地問我。
“他很好,很細心,對媽媽和對我都很好。他們好像從來沒吵過架,一直都很和諧。延哥還會帶我打遊戲,他打得挺好的……”我細細碎碎說了一些,才發現媽媽和延哥在一起的時候與夢裡見到的和唐旻的碎片裡完全不同,心情不免有些複雜。我很少見到媽媽的情緒有很大的起伏,但這兩次的夢裡卻充滿了強烈的情緒還有爭吵,一點也不像她。“那你覺得呢?”我有些好奇,在媽媽的朋友眼裡,延哥又是一個怎樣的人。
“是挺好的,能和徐皎互相提供情緒價值,而且性格的某些方麵相似,另外一些又蠻互補的。而且吳歲延有時候還會搞點小驚喜什麼的,徐皎又很喜歡這種。他們很合適。”宋玉似乎沒有介意我的問題。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快去上課吧。如果有什麼事,也可以和我說說。”
宋玉的話似乎解開了我心裡有些混亂的思緒,但我也知道,越是平淡簡略的描述過去,那些事便越是嚴重。“背叛”和“傷害”本就十分疼痛。我歎了口氣,讓自己不去想這些,一頭紮入學習中去。
2015年3月4日,距離立春正好一個月。
宋玉早就想約徐皎出來聚聚,但她似乎總有很多事情,一直拖著。昨天傍晚接到徐皎電話的時候,她正好想約徐皎去看元宵節的燈會。隻是徐皎有點反常,猶猶豫豫的,最後隻說“明天來我家,告訴你件事”。這句話吊了宋玉一晚上的胃口,但不論怎麼問,都是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最近很不對頭。宋玉心裡想著,敲了敲徐皎的家門。等門開的時候,她幾乎被嚇了一跳,徐皎麵色有些蒼白,看上去十分虛弱;她原本是正合適的身材,現在卻有些清瘦,像是大病初愈。“你怎麼回事?”宋玉皺眉,“生病了?”
徐皎不置可否地笑笑,帶宋玉到客廳的沙發坐下:“算是吧,現在好多了。”
“叔叔阿姨呢?”宋玉環顧四周,發現了一些小嬰兒的玩具,“你弟都多大了,還玩這個啊?還是粉色的。”
“不是我弟。”徐皎遞給她一瓶牛奶,有些心虛地看向那個玩具,“是我女兒。”
“什麼?”宋玉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你再說一遍,是誰?”
“我女兒。”徐皎喝了一口牛奶,不敢直視宋玉,“這件事說起來有點複雜……”
“和誰的?什麼時候的事?”宋玉失聲驚呼,拉過徐皎,幾乎是質問的語氣,“彆和我說是姓唐的那個。”徐皎沉默了幾秒,緩緩點了點頭:“是他的,上個月剛生……”
“徐皎你怎麼回事?被誰下了藥嗎?”宋玉感覺到心裡有一股怒意翻湧上來,“他做了那些破事,你還、你還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了?……明天才是你十九歲生日,你在想什麼啊?”
“你先冷靜一下,聽我說。”徐皎拉著宋玉坐下,也有些無奈,“本來發現的時候就要去打掉,而且已經三個月了,他媽媽也知道了。但是後來不是出了個墜機的新聞嘛,而他那時候又聯係不上,就以為是他。然後他媽媽就給我打電話、來找我,希望我生下這個孩子。後來他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最佳流產期了……然後雙方家長都見了麵,說了很久,最後他們說一定會對我還有這個孩子負責,會承擔責任,也希望我生下來。後來就……”徐皎邊說邊看宋玉的神色,對方此時眉頭緊鎖,一臉不可置信地聽著,就像是麵對一道永遠解不開的難題——或許在某種意義上,對於徐皎來說確實是的。
“你……阿皎,他不值得,一點也不。”宋玉深吸一口氣,咽下了原本想說的很多話,眼神裡滿是同情,“那你現在怎麼樣?”
“還好。”徐皎低下頭,把手裡的玩具放到一邊,聲音很輕。她的頭發披散著,層次錯落,最前麵的長度才及肩,一低頭便掉了幾縷遮住側臉,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緒。
“你後悔嗎?”宋玉隻覺得自己的心裡也很痛,更不敢相信這樣的事真實發生在自己最好的閨蜜身上。本以為徐皎會給出另一個答案,但宋玉沒想到她隻是看著自己,以一種很平靜的神色看著,平靜到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你知道我的,一旦做出一個選擇,就已經做好了迎接最壞的結局的準備。所以我不太會後悔。隻是多少還是覺得,不該這樣。但都已經發生了,隻能接受。”
宋玉怔怔地看著麵前的人,忽然覺得她似乎不是十九歲,應該是二十九歲——她所經曆的事,是自己完全無法想象的,換做彆人大概都無法平靜下來,但她幾乎一直都平靜地麵對現實。隻是因為她才十九歲,才會隻能接受而無力改變。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唐旻”兩個字出現在屏幕正中央。徐皎接起電話,但隻是“嗯”地答應了幾聲,然後說了句“知道了”就掛斷了電話。宋玉努力克製自己心裡的厭惡,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問她:“他找你什麼事?”
“問我身體好點沒,能不能去他家吃飯。”徐皎如實回答,但又很快補充,“沒事,也隻能這樣。好在他現在對孩子還挺好的。”
“他要是再對你不好,我就幫你把孩子藏起來。到時候學校裡讓江呈然盯著他,監控一舉一動。還詛咒他再也找不到另一半。”宋玉咬咬牙,想到一些過去的事就氣不打一處來,忽然又想到了什麼,“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唐鬆漪,小名歲歲。名字是我起的,不過姓氏不是我決定的……”徐皎識趣地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岔開了話題,“好啦,就算有什麼,等我高考完,就都會好的。”
宋玉後來時常會想起這後半句話,時常想回到那個夏天好好抱一抱徐皎。那大概是最漫長也是最難熬的一個暑假,像夢魘一般深深烙在了心魔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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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的時候,是在延哥的車上。傍晚的月亮剛剛升起,馬上就到外婆家了。媽媽坐在副駕駛位睡著了,安靜得像個小女孩。音樂很輕,放的是媽媽的歌單。
汽車在一個紅綠燈前停下,媽媽睜開了眼,帶著慵懶的睡意問延哥“現在到哪了”。延哥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順手把有些淩亂的碎發彆到了耳後,聲音像哄小孩:“還有十分鐘,馬上到家了。”
“歲歲也醒了啊。”媽媽轉頭看我一眼,又說了什麼,已經有些記不清了。